承天寺(铁函心史承天寺的古井内)

元代至元二十年(1283),南宋遗民郑思肖怀着山河破碎的苦楚,将之前自己所撰的《咸淳集》《大义集》《中兴集》《久久书》《杂文》《大义略叙》等文,合编为《心史》,又将其封存在一个铁函中,深深地沉入苏州承天寺的一口古井里。在当时,几乎没人注意这个叫郑思肖的落魄文人,更没有人知道,在井底深藏着忠肝义胆的大宋孤魂。

455年后,明崇祯十一年(1638),山河破碎的阵痛再次降临,有人在承天寺古井里,意外发现郑思肖的遗物。打开重重铁函,人们发现在《心史》外面的铁匣上,外书“大宋铁函经”五字,内书“大宋孤臣郑思肖百拜封”十字。郑思肖的文字和精神,给明末读书人带来了巨大的鼓舞,也让这位知名度很低的文人,在仁人志士眼中有了崇高地位。

郑思肖在诗文中,以菊寄托高洁精神,有《画菊》诗云:“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在百花盛开的时候,菊花傲世独立,不与他者一样庸庸碌碌,不肯随风摇摆,宁可在枝头枯死,也要留下独有的芬芳,绝不向北风低头——显然,这里的“北风”暗指元朝。在忽必烈已经一统天下的时候,郑思肖不敢公然批评蒙古统治者,只能以诗文暗喻,隐晦地表达内心的声音。

郑思肖并不算是那个时代的精神孤独者,与他一样,对大宋忠心耿耿、不肯投降元朝者大有人在。出名者有“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无名者有在崖山跳海殉国的十万军民,但郑思肖并没有选择以死明志,而是以生践志。

坚忍地活下去,哪怕是苟且地活下去,见证时代的风云变幻,或许是郑思肖心中的执念,但历史对他还是太残酷了——元朝的统治不算太短暂,忽必烈灭掉南宋后,维持了南北相对的安定,也让反元复宋的仁人志士们,最终湮没在滚滚向前的历史洪流下。

然而,郑思肖和他所坚持的信念,并非没有价值。即便在明末,他的精神也在激励着人们。明末文人林古度高度评价了郑思肖及其作品:“盖天地间万物可毁,惟有忠义之气托于文字,亘古不化。虽五金之坚,亦易磨荡糜烂,先生之心精凝结,虽不函铁沉井,亦不能毁,长弘之血庶几似之,是先生之心葬于水,使涵濯清泠,不染胡尘,而剖露于大明中天之时,非文字楮墨也。不然,安知此井不为桑田,不填而浚,灵物神奇,其故可知。予何幸!”斗转星移,没有改变郑思肖的忠贞;沧海桑田,无法掩盖大宋孤魂的高洁品质。

郑思肖想到杜甫在安史之乱后经历的颠沛流离,便在《杜子美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图》上写道:“雨卷风掀地欲沉,浣花溪路似难寻。数间茅屋苦饶舌,说杀少陵忧国心。”曾经的静谧时光和辉煌时代,终究是一去不复返了,留下的只有无尽的苦痛和遗憾。或许,郑思肖想到杜甫和大唐命运的时候,也还在渴望大宋能在南方保留部分国土,毕竟之前的华夏历史,还没出现过完全“陆沉”的情况。

可惜,历史是残酷的,为宋朝皇族保留一点领土的念想,在忽必烈眼中是奢求,他毫不留情地全部吞并了南宋的国土。这不仅是国家灭亡,整个天下也彻底沦陷了。郑思肖也清楚,他面对的历史,与杜甫那种山河破碎、风雨飘零的形势,还是有很大不同的,宋人的痛苦,无疑是更加剧烈的。

郑思肖还在不少古人身上寄托了情思。如想起高山流水觅知音的掌故,他有诗云:“终不求人更赏音,只当仰面看山林。一双闲手无聊赖,满地斜阳是此心。”想起竹林七贤不与篡权的司马家族合作的故事,他挥毫泼墨,书写内心独白:“清谈何补晋江山,谁与中原了岁寒。惟有白云三四片,飞来自向古琅玕。”这些诗文,看似是写历史,其实都是在借古喻今,表达自己绝不愿意投降元朝的决心。

在诗文中,郑思肖还时常引经据典,既激励自己,也展现傲骨。《二砺》有言:“愁里高歌梁父吟,犹如金玉戛商音。十年勾践亡吴计,七日包胥哭楚心。秋送新鸿哀破国,昼行饥虎齧(niè)空林。胸中有誓深于海,肯使神州竟陆沉?”郑思肖有卧薪尝胆之志,渴望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且用一个“齧”字,来生动地表达对敌人的仇恨——咬牙切齿,也要复兴大宋,拯救苍生。但是,这也只能是郑思肖的自我勉励了。现实是无比惨淡的,南宋以非常悲壮的姿态,一点点在历史的舞台上退场,留下的是无数文人墨客的怜惜与慨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