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798(798)

我们在中国地图上找到12个地点,用经济地理纪录片《地标70年》呈现它们与这个国家的生动关系,每周五20:00在西瓜视频更新,第十集《北京798》已上线,播放量已达1151万,欢迎观看。

在废墟里走出荒芜,在艺术上重构当代。

文 / 巴九灵

对中国当代艺术来说,1993年无疑是开天辟地的一年。这一年,中国第一次参加威尼斯双年展。

在此之前,中国人对艺术的了解,是古玩字画,是琉璃厂,从来没把当代艺术放在眼里,更遑论靠它来赚钱。

出国交流让中国当代艺术家们发现,当代艺术是有市场的。

中国著名的艺术策展人吕澎老师对此“未卜先知”。1990年,他出任《艺术·市场》杂志主编。这本带有超前意识的杂志共办了9期,每期重点推出的艺术家均与“现代”或“当代”有关。

吕澎

他记得,也正是从威尼斯双年展之后,身边的很多批评家、艺术家,包括像日后的大咖栗宪廷就常跑到他家,兴高采烈地谈论作品又卖了多少美金。

在国外有了展览,有了买卖,无疑又倒过来刺激国内的艺术家开始创作。随着生产的活跃,又带来了一个最为显著的结果——那就是对厂房的急切需求。在文艺领域里,这个厂房也就是今天常说的工作室。

尽管在2013年,曾梵志就因一幅《最后的晚餐》在香港苏富比拍卖中以1.6亿港元落槌,而身价破亿。但在那个时候,刚刚有了点势头的当代艺术,还不像今天这么风光。大多数艺术家还是有点穷困窘迫,对厂房的租金比较敏感,再贵点就没能力租用。

曾梵志作品:《最后的晚餐》

一个在新时代的工业变迁中,因重新整合而被闲置下来的工厂厂房,就这样恰如其时地走进了这个中国当代艺术的良夜。

新北京工业化的名片

在成为艺术区之前,这个位于北京朝阳区酒仙桥街道的老厂房建筑群,本身就是北京的城市记忆,也是北京工业发展的名片。

它的前身,是“北京华北无线电联合器材厂”,即718联合厂。它是这个国家为了发展自身的工业实力而在北京东北的城郊,布下的一颗重要棋子。

718联合厂初期

工厂由当年的苏联和民主德国(东德)援助建设。进展很快,1954年开始土建施工,1957年便正式建厂。快的同时,还又好又省。大家知道,德国人做事情很严谨,表现在这个厂区,首先是采用了诞生于德国,主张适应现代大工业生产和生活需要,讲求建筑功能、技术和经济效益的包豪斯建筑风格。这也让工厂有其它建筑所少见的巨大的现浇架构和明亮的天窗。

某种意义上,包豪斯风格就是人们对“现代主义风格”的另一种称呼。这不能不让人感叹,多年后,它能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试验区,是源于早早便种下的缘分。

798大院手绘效果图

对这个厂区而言,还有一个利好,就是它的安全系数高。从1970年起就在这里工作的韩学志,向吴老师展示了一份由德国人提供的设计图,一看就知道它抗震强度的设计,和当时中苏标准只有6至7级不同,是在8级以上。

这和德国人查了北京800年的水文资料,发现在平谷曾发生过一次八级地震有关。于是他们便坚持按照8级标准来修建。为了保证坚固性,他们还使用了500号建筑砖。这样一来,这个厂区甚至能扛12级地震。

与此同时,它还移植了德国44个工厂的87条电子工业核心生产线。

可以说,它的存在,也是工匠精神对现代的一种昭示。

首都职能转变下的工厂

能在这样的工厂里干活,成了当时的北京人最向往的工作之一。让吴老师有些惊叹的是,作为北京最大的一个电子产品工厂,在最兴旺的时候,这里有将近3万名工人。

也许家族大了便要分家。1964年,718联合厂被取消建制,分别独立出706厂、707厂、718厂、797厂、751厂,还有就是798厂。每家都各当一面。

798厂也拥有过属于自己的荣光。它的旗下曾出现微波器件、金属磁粉芯、独石电容器、高功率电容器等分厂。也是在这些分厂的基础之上,日后相继组建了飞行泰达微波器件有限公司、飞行波德电子元件有限公司等公司。

只是这种风光很快不再。随着时代大潮的不断推进,很多国营工厂的效益锐减。

与此同时,北京城市的急速扩大,以及城市职能的变化——严重的工业耗能、耗水量大,尤其强调首都作为全国经济中心的职能对北京政治、文化中心职能的挤压,让北京自1980年便开始思考自身的定位。

此后的北京,大张旗鼓地进行改造,通过关、停、并、转、迁,以实现“退二进三”(即退出第二产业,发展第三产业)、“退二进四”(即退出二环路,迁入四环路以外)。到2008年前后,有300多家工厂从北京消失。

其中像国棉一、二、三厂,北京钢厂、火柴厂、一轧、一机床、起重机械厂、光华木材厂、齿轮厂等在拆掉之后,纷纷成为房地产商的开发对象。

798厂的未来,也随着半停产成为日常状态,而变得晦暗不明。韩学志心中的那种荣耀感,正在现实面前逐渐退却。

为了断腕求生,到了1999年之后,原先被分拆的六个厂又被重新合并,整合为北京七星华电科技集团有限责任公司。有不少效益差、失去“造血”功能的车间被纷纷关停,大量厂房闲置下来。

和前面那300多家工厂的命运相似,798厂也曾计划拆迁改造,未来方向是电子城,定位为中关村东区。

但幸运的是,有艺术来敲门。

798,用艺术的形式,迎来新生

就在798厂进入衰败期的当口,中国历史上第一所国立美术教育学府、前身是国立北平艺术专科学校的中央美术学院,在2001年10月从校尉胡同5号搬迁到望京新区新址,和798厂咫尺之遥。

隋建国当时就是中央美术学院的学生,1989年毕业于该院雕塑系研究生班,后来又在此任教。做雕塑的人都特别需要大的空间。他很早就觉得798厂太适合自己了。

现在,距离近了,厂房又空了,包括隋建国在内的一批央美师生就想租用这里的仓库,作为临时创作室。七星集团也觉得这样挺好,于是一拍即合。只是没想到,这种合作一举开启了798厂从工厂走向艺术区的先河。

更多的艺术家也随后而至。根据《北京青年报》报道,北京本地的艺术家李松松、孙原、彭禹、王迈等人成为早期进入798艺术区的重要力量,从圆明园画家村移居到通州滨河小区的艺术家石心宁、白宜洛、马晗、摩根、刘力国也搬到了这里。而海外归来的,则有马树青、毛栗子、刘索拉,还有黄锐。

黄锐因地制宜,结合厂房的巨大空间,利用金属结构做支撑,将其改造成别具一格的个人工作室,在让人耳目一新之余,也让“包豪斯建筑”“后工业文明”“LOFT”成为一种新的审美和生活样式,被更多的人接受。

这让吴老师感叹,在这里,找到了工业文明的纪律性和艺术家自由、反叛精神的一种奇妙融合。

让798厂彻底实现“变革图存”的,则在于一些嗅到了某种气息的商业机构,这些机构尾随艺术家而来。在日本已有近五十年经营历史的“东京画廊”成了798厂的第一个与艺术相关的公共机构。长征空间则是最早与798厂发生关系的中国机构。

更让人激动的是,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以及历史悠久的佩斯画廊相继在此落地。后者标志着西方当代艺术画廊首次进入中国大陆,而前者则让站台中国总监陈海涛印象深刻。他曾受邀参加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的开业盛典,发现现场请来了很多欧洲客人,排场摆得很大。

在陈海涛眼里,这些机构的进入对中国当代艺术的推动,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它们就像艺术家身后的推手,没有这些商业机构,就没有大规模的推广,也就很难形成更大的社会影响力。

某种意义上,艺术家的集聚,让商业机构有了发展的可能,而商业机构的入驻,也带动了艺术家的进入。

正是这些艺术家和艺术机构的纷至沓来,让798厂变得更多元,且在时间的演化中,从一个工厂的符号,变成了艺术的代名词。798厂,用很“艺术”的形式,为自己迎来了新生。

“在这20多年历史中,它被分成了三个鲜明的阶段。”吴老师说,“第一个阶段叫做工业厂区,第二个阶段叫做艺术家园区,那么现在叫做艺术机构园区。”

然而,喧嚣和兴奋的背后,也潜流暗涌。

商业化泡沫?

艺术和商业媾和,甚至主动追求商业,正如当年作家“触电”(写剧本),是让人犹抱琵琶半遮面的事情,尤其是对从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中走出来的人们来说,这有点伤自尊。

吕澎创办《艺术·市场》时就挨了不少骂,很多人都指责“你怎么把艺术跟市场扯到一块?这太庸俗了,这太俗气了”。但他也能理解,因为“包括60后以前的人接受的教育是艺术跟金钱不发生关系的”。

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如此,当很多艺术家跑到他家不谈艺术,不谈哲学,老是谈钱,他也觉得没啥意思,挺没劲的。

发展中的798,也因此不断面临着质疑。

一个质疑关于它的商业化,尤其是像尤伦斯这些大型商业机构的进入让人担心:商业味变得越来越浓的798,是否与艺术渐行渐远?

不过,很多对此有疑问的艺术家很快就有了清楚的认识:“我一个人回到家里,回到工作室,立马就清醒过来,没有这个买卖,就没有自己的今天。”

更重要的是,798方面对此曾给出解释,那就是它的定位和业态虽然一直在扩充,但对此前业态绝非驱逐,而是叠加。

另一个质疑则关于它自身的商业化。随着人气的提升,以前租金便宜,甚至带有点半卖半送意味的798,对昔日的“救命恩人”们开始狮子大开口。

在创办站台中国之前,陈海涛和太太曾以艺术家的身份入驻798,但是到2005年,第一批入驻厂区的艺术家大多合约期满,续租时,租金涨到了1.5元/平方米。这让站台中国只能跑到草场地,设立了自己最初的空间。不过,798对它还是意义非常——十年之后的2015年,已经颇有名气的站台中国,又搬回了798。

正是在这种不断的融入和自我调整中,今天的798,面目也渐渐清晰。它的未来显然不只是文化创意,而且还涉及艺术品交易、文化旅游,甚至是国际艺术交流。

更多的人也因此涌进了这些昔日的老厂房。他们走走看看,从这里尽情触摸到中国改革开放之风向,以及多元文化姿态,还能体会产业是如何转型升级。

站在798的高处环视四周,吴老师则感慨,在工业化印记急速消失的新北京,幸好还有798的存在。

今天,我们说起老北京,想到的是长城、故宫,说起新北京,想到的是鸟巢、水立方,以及国家大剧院,但1950—1980年的北京又在哪里呢?

显然,798歪打正着地,让北京得以留下了自己一段宝贵的历史。

它是北京面向世界的又一声问候。

本篇作者 | 王千马 | 当值编辑 | 麻酱

责任编辑 | 何梦飞 | 主编 | 郑媛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