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潮声阁(不老的戏台)

每年正月初二到初五,老家村子里有庙会,几米的台子搭起来,请了戏班子开唱。

别的记不清了,只记得最后一台《珍珠塔》。里面有个演老太太的,唱得尤其卖力,我一下子就注意到她。说她卖力,是因为我坐的靠前,眼见她额上的汗和脂粉滚落下来掉到地上。她穿得俗,偏偏又俗的不热闹,不好看。褐色的戏服耷拉在身上,头上带满了珠宝彩饰,摇摇欲坠,仿佛她满脸的皱纹就是这么压出来的。她吃力地转身,甩袖。声音有些发抖,而且尖锐不失穿透力。她唱得自若投入,唯一动人的好像就是一双眼睛,一抬头眼色便瞟过来,再一抬头眼神又流转到了别处。她是个配角,唱罢便黯黯下台,隐身在一层层的幕里。

我悄悄跟进后台,想看看戏子们有些神秘的世界。化妆室很暗,有一个临时装上去的灯泡,她坐在一堆油彩前面,在细细描她已经很浓的妆。水袖卷起来,用别针别好,露出她松弛的手臂。她从镜子里看见我,问:“小伙子,你来做什么呢?”我凑上前看她头上那堆闪闪的东西说:“来看看,来看看。”

她不再理我,一边在脸上涂抹一边唱。她唱:“相逢却似曾相识,未曾相识已相知。” 她唱:“四山底杜鹃,叫得声声哀。” 她唱:“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或笑或嗔或叹或哽咽,一副少女的娇态,全没有台前老态龙钟的样子,直看痴了我。

她忙完手中的东西,把袖子放下来,这才真正看我一眼,我也才真正好好看清了她的样子。她肯定早就过了风华正茂的年纪,可刚刚哼唱的声音飘飘然,就好像刚入世的少女。

我忍不住夸她:“你唱的真好,唱的我都想入这行了。”她一脸笑看我:“你这孩子会唱什么呀?”她笑得妩媚,一双漂亮的眸子黑白分明,一点也没有老去的颜色。接着,她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现在的后生,声音还行,就是太紧太浮了。”语毕又忽然满脸惆怅,手随意搁在台子上,低头和说:“也不要去唱戏,天天跑,累死了,别唱别唱。”在听那语气里竟有哀求的样子。她呼啦一下站起身往外走,回头说:“走吧,出去看戏。”

我和她站在台侧,看台上灯火辉煌演小姐书生依依惜别。小姐开口唱,她便说:“那时我也演小姐,也是好角儿,唱的比她好得多。”戏一直在演,她也断断续续地说。从她东一句西一句的话语中,我能拼凑她的一生。当时铁了心要唱,风光一时,现如今却只能成了戏里的边角料。“年纪大了,怎么不回家好好休息呢?”我说。“怎么说,我唱了大半辈子,怎能说不上就不唱了,舍不得,唉…舍不得。”犹犹豫豫,支支吾吾,她眼睛里有东西在闪。

人生如戏仿如梦,繁华转头尽为痴。痴,戏痴,唱了一声唱了一世。唱人情冷暖,唱小楼春雨,唱开几度桃花,唱尽年少轻狂。活在别人的戏里却拼了命唱进自己的情意和心血,直把自己的青春唱老,还不肯忘不肯放。只要站在戏台上,她就还是当初那个年轻的公主小姐不是老人,不是戏子。只有热爱和梦,是不会老不会死的。她在台上还明艳,还动人,发狠般把自己的灵魂收纳进一方戏台,从此世间剩下的东西,有关美好,有关柔软,有关坚持,有关热爱。

一曲三生啊,一绘倾颜兮。青春在流水一样的唱腔里过去,岁月的力量可以凋了容颜,却不能凋去心里的信仰与热爱。那些终将逝去的,将被更加美丽的替代。就好像那双闪光的眼睛和念念不灭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