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特洪峰(马特洪峰的魔力我和你们在一起)

七月初,我上山去看大名鼎鼎的阿尔卑斯山黑脸绵羊。一大早我就从采尔马特村乘登山火车上到了马特洪峰对面的高山牧场。下了火车才发现山上一切都被笼罩在云雨中。四下一片寂静,没有任何活动的影子,不知羊群在什么地方。

我跟着山上徒步小道的指示牌走,前面十米以外什么也看不见。走了二十多分钟,耳边传来一阵轻微的叮叮当当的铃声,我心里一阵高兴:羊群就在前面。

一抬头,眼前的小山包上赫然出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似乎没有脸的“怪物”,却显然在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我。我使劲克制住想转身逃跑的冲动,定眼望过去——正是我要寻找的黑脸绵羊。

一抬头,有个没脸的“怪物”看着我。 (秦昭/图)

这些罕见的阿尔卑斯绵羊,让我对采尔马特这个世界顶级滑雪度假村的发展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马特洪峰下的这个小山村里该是深藏着多少有趣的历史和有趣的人。

死神启动的系列喜剧

到了采尔马特村,我没有在村子里逗留,直接就穿过村子向山上走去。这是一条被称为“谷仓小道”的徒步线路。之字形的山路在高山草甸上穿过,越来越高,采尔马特村逐渐变成了脚下山谷里一片模糊的建筑。在山路的两侧偶尔有几处十分老旧的小木屋,歪歪斜斜地立在杂草里,它们都是建于13到16世纪的老谷仓。强烈的阳光,与被岁月浸润成黑色的木头形成了强烈的光线反差。远处的山坡上有一片刚刚被割倒的野草,一个村民在用长耙子把草搂到一起,那是牲畜们过冬的口粮。三、四百年前采尔马特村的场景出现在我的眼前,时光似乎停止了。

想着刚刚才离开的采尔马特村里熙熙攘攘着各国游客,望着对面山顶上现代化的高山缆车站,我无法想象一百多年前这里还是一条远离欧洲文明世界的穷山沟,每年冬季被大雪封闭,一连数月与世隔绝。

一切的变化都因为那座奇美的雪峰——马特洪峰。

从山上俯瞰采尔马特村 (秦昭/图)

十八世纪中期,一位名叫彼得·托马斯的植物学家为了寻找阿尔卑斯山区的高山植物,一路跋山涉水翻过海拔三千多米的垭口来到了这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山村。首先映入他的眼帘的不是山谷里的奇花异草,而是一座身形极为奇特的山峰,它如同一把银灰色的倚天之剑傲立在山谷的尽头。植物学家的日志第一次让外面的世界得知了藏在深山无人识的马特洪峰。

那时的采尔马特村只有不多的几户贫苦山民。他们靠上山放牧为生,偶尔有人下山交换些农牧产品,赶着驴下一趟山要走好多天的驴道,村里很多人一辈子连邻近的山沟都没去过。全村只有小教堂的牧师识字。

而山外的世界,欧洲工业革命带来的丰硕成果已经激发了人们超出了丰衣足食之外的精神需求。从英国发源的阿尔卑斯运动驱使着那些富于探险精神的欧洲人四处去征服一座座阿尔卑斯雪峰,去创造新的登山纪录。

1880年的采尔马特,背后是马特洪峰。 (秦昭供图/图)

由植物学家传播开来的马特洪峰同样激发了英国登山迷的兴趣,采尔马特村里也开始出现他们的身影。那时的采尔马特村几乎是家家人畜共一室,居住条件简陋不堪,登山者只能借住在村子牧师的家里。不久,游客们也跟随登山者的脚步到来了。

牧师看到了这个机会,写信叫来了自己在山下当肥皂小贩的兄弟亚历山大·塞勒,他盘下了村医的两间小客房正式做起了旅游生意。塞勒先生是一个具有前瞻性生意头脑和管理天赋的人,不到几年时间他的酒店床位就发展到了三十多张。那时从山下来采尔马特村只有驴道,塞勒建旅馆的建筑材料全靠骡子从山下驮上来,走一趟要好几天。

村里最早的牧师家小客栈,现在是村图书馆。背后是历史最久的酒店。 (秦昭/图)

后来,就发生了轰动当时整个欧洲的马特洪峰首次登顶成功的事件。1865年7月14日,以Edward Whymper为首的五名英国登山者在两名本地高山向导的陪同下,第一次成功登顶了海拔4478米的马特洪峰。然而比成功登顶更轰动的是,在登顶后下撤时因为缆绳断裂而致使四名登山者丧生,一场为成功而欣喜若狂的欢呼转眼就变成了让人目瞪口呆的死亡悲剧。

这个极有戏剧性的事件成了当时欧洲各国最受关注的新闻。在四名遇难者里有一位英国的皇室成员,为此英国维多利亚女王以马特洪峰过于危险为由,对英国人下了攀登的禁令。谁知这一禁令反而更加激发了乐于冒险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兴致,越来越多的英国登山迷千里迢迢赶赴采尔马特村,去马特洪峰一试身手。

在村史展览馆里,一张挂在墙上的老照片引起了我的兴趣。照片上是一个在1894年8月23日登上马特洪峰旁边的瑞士最高峰杜富尔峰的年轻人,看着陌生,注释上却是一个熟悉的名字:温斯顿·丘吉尔。我怎么也没办法把这个登山好汉与那个熟悉的总是拿着烟斗拄着文明棍的胖子联系起来,于是去找讲解员证实。

除了肯定的答复,讲解员还告诉我另一个登顶马特洪峰的名人——美国第28届总统老罗斯福。这位总统在给妹妹的信中写道:我是如此热切地渴望登上马特洪峰,因为他被公认是最难攀登的山峰之一,能够征服马特洪峰,其它山峰就不在话下了。

盎格鲁—撒克逊人的登山狂热让采尔马特村的名声越来越大。让人扼腕的是,伴随着一拨又一拨的成功者,是一个又一个不幸的遇难者。这让采尔马特村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这个山村的村民都是天主教徒,村里当然只有天主教堂,而登山遇难的英国人却都是新教教徒,不能在天主教堂举行葬礼和下葬。于是乎,采尔马特村在1871年修建了一座基督教新教教堂。

马特洪峰高山徒步小道 (秦昭/图)

我在这座小教堂外的登山者墓地前徘徊,看着那一座挨一座不同雕塑的墓碑。冥想中,教堂的钟声敲响了,这不是葬礼肃穆的钟声,而是婚礼的欢乐钟声。一对来自英国的新婚夫妇手捧鲜花正从教堂里走出来,接受亲友们的的祝福。长眠在地下的登山先驱们是否想到过,因为他们的死亡而建立的教堂如今已经成为了欢庆新生之地呢?

1891年7月,从山下的罗纳河谷直上海拔一千六百多米的采尔马特村的火车开通了。

像大部分欧洲高山滑雪度假村一样,在采尔马特村的主要街道两侧,一家挨一家地排列着酒店、饭馆和纪念品商店。几乎所有的建筑都是阿尔卑斯山区特有的夏莱木屋风格。仔细看,这些店铺的名字里多以几个瑞士瓦莱州土著的姓氏命名:尤伦、比奈尔、佩伦……他们都是采尔马特村里的主要家族,已在这里繁衍了八、九代了。

一个由土著家族们成功创建和经营的世界级旅游胜地,正是我这次来采尔马特村最想“挖掘”的地方。

一个土著家族的“发家”故事

我在村里就餐的餐馆,是一家由本村土著家族经营的四星级酒店对外开放的餐厅。走进门的第一眼我看到挂在墙上的一个巨大羊头,它有两个漂亮的螺旋形羊角,而更吸睛的是它的一张黑脸,如同在雪白的羊头前面贴上了一张黑得分不出五官的脸皮。我好奇地站在羊头下,自言自语地说:“这是真的假的?”

收银台后面的女孩马上回答道:“当然是真的。这是我家养的黑脸绵羊。欢迎你去我们的羊圈看看。”

因为这个黑脸羊头,我才有了开头上山寻找黑脸绵羊的经历,还认识了尤伦一家;因为这一家人,我了解到采尔马特村的过去,和它是怎样一步步走到今天的故事。

尤伦家族在采尔马特村已经繁衍了8代人了,“几乎全村都是我的表亲”,保罗马克·尤伦对我开玩笑说。

保罗马克三十多岁,他继承了这个山民家族高大挺拔的身材,脸上却总是挂着亲切,甚至有些腼腆的笑容。他是这家四星级酒店的老板。这是尤伦家族在采尔马特村拥有的7间酒店和餐馆之一。

保罗马克在谈话中不断提到自己的爷爷。一百多年前,保罗马克的爷爷不到十岁,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穿过破烂狭窄的街道去火车站等待上山来的游客,然后把他们拉到自己家的小客栈住宿。他的父亲因病去世了,给母亲和几个孩子留下了四头牛,一小片土地和建小客栈欠下的一屁股债。

20世纪二、三十年代是采尔马特村旅游业快速发展的时期。因为铁路的开通和马特洪峰的名气不断提升,越来越多的游人来到了这个村子。有眼光和有些积蓄的村民纷纷扩建起自家的夏莱作为客栈,保罗马克的爷爷也正是在那个时候把家族的酒店生意做起来的。

保罗马克接手家族的生意是在他结识了一个从山下来父亲酒店打工的漂亮姑娘辛迪以后。辛迪后来成了他的妻子,与他一起管理着酒店。我打趣地问保罗马克:“是爱情还是祖业把你留在采尔马特村的?”

“两者都是,” 保罗马克也笑:“我爱辛迪也爱这个村子和这个家族。我要为它添上一块自己的砖。”

爷爷画像前的保罗马克 (秦昭/图)

谈话间,他八岁的小儿子跑了过来。保罗马克告诉我,今天是这个孩子暑假的第二天,他长达七个星期的暑假大部分时间都会去山上的牧场,昨天他跟着爷爷去给黑脸羊们喂盐,这是他最喜欢干的,从明天起就要跟大家一起上山割草了, “那可不是太好玩的事情”,保罗马克坏笑道。

带孩子上山打草是这个家族的传统。当各种各样的网络玩意儿“照顾”着世界上大部分孩子的时候,陪伴着尤伦家孩子的还有大自然的山野;当小猫小狗作为孩子的宠物时,在高山牧场上的黑脸绵羊是尤伦家孩子的朋友。

说起黑脸绵羊,保罗马克的父亲,掌管着家族7家酒店餐馆的大老板老保罗一脸的自豪。他对成功经营采尔马特村旅游业的名言是:让你做的每一件事都充满热情和欢乐。话说1972年,在家族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老保罗又发现了一件让生活充满热情的事情:他买了8只漂亮的黑脸绵羊。

这种羊是瑞士瓦莱山区特有的品种。从那以后,老保罗把几乎所有的生意之外的时间都放在了他心爱的黑脸羊身上,从定时上山给自由放养的羊群喂盐,到夏秋季上山为牲畜割过冬的牧草,每到节假日他还要带着全家老小上山享受高山牧场上特有的快乐时光。如今尤伦家的黑脸绵羊已经扩充到了两百五十多只,而经营了三十多年酒店业的老保罗又变回了一个地道的老牧民。

我在酒店与保罗马克聊天时,正好他的父亲来店里。同样高大的身材,但有一张晒得黑红的脸膛和一双粗大的手,身穿一件山民上山干活常穿的花格子粗布衬衫。要不是保罗马克介绍,我无论如何也猜想不到这个闯进酒店的老山民就是大老板。老保罗这几年又发现了新的事情,令他再次充满热情:他建起了一座沼气发电厂,除了利用其自家的牲畜粪便外,还收集全村的酒店餐馆的厨余生产沼气,然后用沼气发电为村子提供电力。

山上的老夏莱和山下的村庄 (秦昭/图)

尤伦家族在采尔马特村很有代表性,是他们,让采尔马特村的旅游业独具特色。在这里,人们总是在强调一个词:Authentic。我试着找到一个恰当的中文词来翻译它:正宗?地道?原汁原味?也许“本色”最合适吧?

什么是采尔马特本色的文化传统?它不仅仅是游人观赏到的传统夏莱式的建筑,其实这样的建筑在阿尔卑斯山区的滑雪度假村比比皆是,已成了标志性的装饰。它可以抓住未见过夏莱的游客的眼睛和镜头,却很难让那些寻找更深层内容的游客一次次地重返。

我在尤伦家的酒店里看到了一些在现代化连锁酒店里没有的东西。每天晚餐时间,保罗马克会一次次地出现在餐厅,挨着餐桌向顾客问候;午餐过后我看到他与酒店的员工围坐在一起边聊天边共同进餐;他的母亲会时时出现在酒店里向老主顾嘘寒问暖;他的孩子也会与他一起与客人们打趣交流。“我的爷爷就是这样经营酒店的,” 保罗马克指着墙上挂的爷爷画像说:“我小的时候也跟客人很熟。”

在采尔马特村像尤伦家这样经营酒店业的还有很多。正是因为他们的本色,他们的阿尔卑斯山村的原汁原味吸引着游客。这种本色来自采尔马特人与大山生生不息的紧密联系,来自对自己文化传统的认同和坚持,旅游业的现代化没有改变采尔马特人,而是采尔马特人把现代化融进了自己的传统生活里。

保罗马克说:“我们拥有马特洪峰这样美的山峰,能有幸生长在它的脚下,我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这里。”

老夏莱的窗台上总是盛开着鲜花。 (秦昭/图)

世界被拍摄次数最多的山峰

我分别问过好几个住在采尔马特村的人,为什么马特洪峰与众不同?有意思的是他们都异口同声地回答:“因为它有一种魔力。”

马特洪峰的确与众不同。2019年,马特洪峰因一年里被游客拍摄了一亿次,而荣获“世界被拍摄次数最多的山峰”称号。从戈尔内格拉特观景台望去,马特洪峰与其它十几座四千米雪峰并肩而立,似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大大小小的雪峰们共同组成了360°的冰雪天际线。马特洪峰面对瑞士的最高峰杜富尔峰,向两侧伸出长长的山脊,既把自己与其他山峰手拉手地连在了一起,又似乎在把它们推开,以彰显自己的超群脱俗、特立独行的气质:“我和你们在一起,但我和你们不一样。”。它站在群峰之间,与别的山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有一种一目了然的与众不同气质,像一把银灰色的利剑刺向蓝天,剑尖上几乎永远挑着一片白云,以此把自己塑造成一面冰海之上的风帆。

在我从“谷仓小道”回村时,与马特洪峰一路相随。瓦蓝瓦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只有马特洪峰峰尖上簇拥着一团极耀眼的白云,山巅的大风把云扬起,像一团白焰在熊熊燃烧,尽管这火焰在不停地变幻狂舞,却没有一时一刻离开马特洪峰灰色的岩石。我看到的只是马特洪峰的一面,无论万里晴空、云遮雾罩,还是朝霞辉映、暮色苍茫,它将呈现千变万化的面孔,在我眼中,它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生灵,一个大自然孕育的高贵灵魂。

夏莱与马特洪峰 (秦昭/图)

“Strongenergy”,保罗马克用这个词来形容马特洪峰的魔力。在西方基督教文明中唯一崇拜的是上帝,没有其他神明,采尔马特人对马特洪峰的崇拜也不是宗教信仰式的,而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和赞美;他们并不是匍匐在它的脚下祈祷,而是从它那里源源不断地汲取着灵感和力量。

这种灵感和力量让老保罗不断迸发出对生活的热情和雄心;让保罗马克努力寻找着可持续发展的旅游方式;也让他的儿子,尤伦家族的第五代传人爱上了这片土地。

“儿子已经告诉我了,”保罗马克面对着爷爷的画像,像是对我说,也像是告诉自己的爷爷:“他长大了要留在村里继续干。”

秦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