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扬州(曾经富甲天下的扬州)

1、

中国的名城巨镇,能把“经济重地”和“军事重地”两项属性融而为一的,并不多,但扬州就是其中之一。

军事重地,是因为扬州西北部是一片“西高东低”的丘陵,安徽滁州市及其下辖的天长市,都在这片丘陵上,而扬州的南部是滚滚长江,截断了扬州和南京、苏州、杭州的陆地联系。

处在丘陵和长江间的三角地带,扬州便有了“背山面江”的地理条件,是一座天然的军事重地。

每个定都南京的王朝,扬州都是都城的重要屏障,同时是北伐的前进基地。每个定都北方的王朝,要横渡长江一统天下,扬州也是渡江前必须经营的南下基地。

正因如此,扬州便有了“根柢淮左,遮蔽金陵,自昔为东南都会”的地位。

经济重地,是因为扬州位于江淮平原南端,境内水网密布稻米飘香,是一座天然的大粮仓。

在食物匮乏的古代社会,扬州的经济基础,可以说是非常雄厚的。

隋唐大运河开通以后,扬州的经济地位更上一层楼。

因为大运河联通北京和杭州,长江横贯武汉、九江、苏州,而扬州正好位于大运河和长江的交汇处。这样一来,东西南北往来不息的商品都要在扬州转运,南来北往的人物都要在扬州歇脚。

扬州,就这样成为中国最重要的贸易集散地、人物流通地、信息交流场。

宋元明清时期,两淮盐业崛起,占据了中国盐市的半壁江山。

那些资本雄厚的盐商,为了保证盐能顺利运往指定销售区,同时为了给自己的资本找一个安身处,他们便把商号搬离产盐区,来到更适合做贸易的扬州。

豪掷万金的扬州盐商,自此登上中国历史的舞台。

从经济的角度来看,古代扬州就是现代上海,现代上海其实就是古代扬州。

2、

正因扬州是富庶沃土,故而扬州一度成为“江南”的代名词,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唐朝诗人权德舆,用一首《广陵诗》道尽扬州的繁华——

广陵实佳丽,隋季此为京。

八方称辐辏,五达如砥平。

大旌映空色,笳萧发连营。

层台出重霄,金碧摩颢清。

交驰流水榖,迥接浮云甍。

青楼旭日映,绿野春风晴。

.........

且申今日欢,莫务身后名。

肯学诸儒辈,书窗误一生。

权德舆是劝世人到了扬州要及时行乐,千万不要假装清高,耽误大好年华,姚合则用《扬州春词》,细致描绘了扬州人享乐的过程——

广陵寒食天,无雾复无烟。

暖日凝花柳,春风散管弦。

园林多是宅,车马少于船。

莫唤游人住,游人困不眠。

.........

江北烟光里,淮南胜事多。

市鄽持烛入,邻里漾船过。

有地惟栽竹,无家不养鹅。

春风荡城郭,满耳是笙歌。

扬州的夜晚,又是另一番景象,王建在《夜看扬州市》里写道——

夜市千灯碧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

如今不是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王建是中晚唐诗人,出生的时候“安史之乱”已经结束,河朔三镇割据称雄,大唐气象如傍晚残阳。但扬州仍然不受影响,红袖飘香,彻夜纵酒高歌。

扬州如此繁盛,人物如此娇俏,张祜才在《纵游淮南》里说——“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杜牧在《赠别二首》里留恋道——“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经济重地的地位决定了扬州的繁盛,军事重地的地位,同样决定了扬州是兵家必争之处。但因为“南人脆弱”的历史惯性,扬州并没有自保的实力,一遇兵灾,风流便被雨打风吹去。

极度繁盛的扬州,背后是一个极度悲惨的扬州。

公元前154年,汉朝的吴王刘濞联合楚、赵、胶东、胶西、淄川、济南等诸侯王起兵反叛,掀起“七国之乱”,并征伐六十以下、十四以上的男子从军,准备把汉景帝拉下来,自己做皇帝。

吴王刘濞起兵的地方,就是扬州(广陵)——“吴王起兵于广陵,西涉淮。”

三个月后,吴王刘濞兵败,汉军追击而来,清剿吴王余党。这就意味着,短短三月时间,扬州经历了两次兵灾。

公元450年9月,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发兵南征,到了12月,魏军便绕过彭城,直扑江淮。

随后,拓跋焘命中书郎鲁秀出广陵(扬州),高凉王拓跋那出山阳,永昌王拓跋仁出横江,拓跋焘则统帅主力直奔瓜步山。在这样的攻势下,南朝宋国的江淮防线一触即溃,“所过无不残破,城邑皆望风崩溃”,建康(南京)被迫戒严。

虽然魏军不习水战,无法渡过长江攻灭宋国,但因为魏军出征不带军粮,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所以魏军驻扎江北的时候,大量屠杀百姓,抢掠粮食和财物,以至于魏军北返以后,人烟稠密的扬州等地,成了赤地千里的人间地狱——

“杀伤不可胜计。丁壮者即加斩截,婴儿贯于槊上,盘舞以为戏。所过郡县,赤地无余,春燕归,巢于林木。”

“自是邑里萧条,元嘉之政衰矣。”

公元459年,镇守广陵的宋国竟陵王刘诞起兵反叛,随即战败身死,宋孝武帝刘骏渡江北上,下令广陵城中的士民,不论年纪大小一律格杀,要将广陵屠为空城。

车骑大将军沈庆之,不忍心杀太多人,便向刘骏请求:“五尺以下全之,其余男子皆死,女子以为军赏”,即杀死成年男子,保留幼年男子,女子不论老幼,都赏赐军人做妻妾。

就这,刘骏还杀了三千人。

公元887年4月,淮南左厢都知兵马使毕师铎,不满淮南节度使高骈宠信术士吕用之,残害诸将,便以诛杀吕用之的名义,在高邮起兵反叛。

毕师铎很快攻入扬州,屠戮吕用之的党羽并囚禁高骈,但他自认为资历不足,无法接替高骈,便邀请宣歙观察使秦彦渡江北上,和他共享淮南。

收到毕师铎的消息,秦彦非常高兴,立即统兵三万到了扬州,自称淮南节度使,任命毕师铎为行军司马。

随后,庐州刺史杨行密又以高骈的名义,自称行军司马,发兵东向,争夺扬州。

杨行密围城半年,和秦彦、毕师铎大战数十场,彻底隔绝了扬州和外界的联系,粮食根本无法送到城里。

于是,扬州城里物价飙升,一斗米能值五十缗。

城中百姓吃不起粮,只能以草根、树皮、泥土做食物,秦彦和毕师铎的军队有刀有枪,自然不愿意吃这种劣质食物,便到处抓捕城中百姓,然后像猪羊一样屠宰清洗,做为军队的军粮——

“城中无食,米斗直钱五十缗,草根木实皆尽,以堇泥为饼食之,饿死者太半。宣军掠人诣肆卖之,驱缚屠割如羊豕,讫无一声,积骸流血,满於坊市。”

等杨行密攻破扬州,城内只剩下数百户人口,而且都饿的没有人样。

那个笙歌满城的扬州,此刻如同鬼蜮。

公元1129年,金兵南下攻破扬州,宋高宗赵构逃往临安,金兵洗劫扬州财富和女子之后,随即纵火焚城,全城百姓大半死于火海,留存不过数千人而已。

四十余年后,姜夔路过扬州,被扬州的荒凉景象震惊,提笔填了一首《扬州慢·淮左名都》——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公元1645年,满清豫亲王多铎用大炮轰开扬州,督师史可法被俘遇难,随后多铎下令屠城,扬州死难者达八十余万。

可以说,繁盛之极是扬州,悲惨之极也是扬州。

军事重地和经济重地的双重属性,造就了扬州两千年来“大悲大喜”的历史脉络。

3、

清朝中晚期,扬州迎来最后的辉煌,同时也迎来最后的劫难。

那时,淮扬盐业鼎盛,清朝每年能得到四百余万两盐税,咸丰初年更是提高到六百余万两,所以清朝皇帝们一再声称,“盐政钱粮,关乎军国急需,最为紧要。”

利润这么高的行业,清朝官员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两江总督是清朝的东南大员,每年除了正常俸禄以外,还能根据“陋规”得到三十万两的额外收入,其中三分之一就是扬州盐商孝敬的。

盐政官员做为行业主官,也是毫不避讳的捞钱。

李陈常出身贫寒之家,做官以后向来有清正廉洁的名声,康熙皇帝看中这一点,便任命他做巡盐御史。结果,李陈常做了盐政主官以后,没几年就拥有良田四五千亩、门市数十处、当铺三间。

嘉庆、道光年间的阿克当阿,做了十几年的盐政主官,攒下庞大的家业,号称“家藏书籍字画总值银三十万两,金玉珠玩值银二三十万两,花卉食器几案值银十万两,衣裘车马值银二十万,僮仆以百计。”

扬州盐商,更不必说。

他们不仅在扬州修建豪华园林、享受锦衣玉食,为了保住“盐商”的身份,他们还和盐政官员互相勾结——

要么是结成儿女亲家,实现政商捆绑,要么是盐官把贪污的赃款交给盐商、入股盐业,按期分红细水长流。

总而言之,因为盐业鼎盛,清朝的扬州成了一座销金窟。

但,这一切随着太平天国起义而结束了。

太平天国定都南京,整个长江下游地区都成为太平天国、清军的战场,于是扬州盐商的盐,便不能通过长江运到湖北、湖南、江西等地销售,造成大量积压。

时人留下的笔记里写道:

“江汉以上,数年来战舰横江,兵戈载道,致关河阻塞,客商水陆不通,有钱之处不得货到,有货之处不得钱来”——湖北。

“自逆贼窜湖广扰江皖,而陷金陵,长江梗塞,淮盐片引不抵楚岸者,三年于兹矣”——湖南。

“江西两湖,向食淮盐,自淮运梗阻,江西先改食浙盐,继改食粤盐”——江西。

扬州盐商的盐卖不出去,便无法获利,积压的盐要用心保存,又得推高成本。在这样的背景下,扬州盐商的光景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经过这次打击,扬州盐商的盐产量从每年7、8亿斤,跌落到战后的每年4亿斤左右,元气大伤。

盐商的利润暴跌,紧接着就是盐工的收入降低,传导到扬州市场,便是流通的白银减少,扬州经济遭遇巨大滑坡。

除了盐商受到打击以外,太平天国起义给扬州造成的另一个巨大影响,便是大运河堵塞,江浙的钱粮物资无法通过大运河送到北京,于是清朝逐渐废除漕运,改为海运。

这样一来,扬州便失去长江—运河枢纽的特殊地位,延续千年的经济重地属性,被做为长江—海洋枢纽的上海取代。

清朝能实行海运,根本原因是工业革命以来技术进步,蒸汽铁船横行水面无所顾忌,于是宽广的海洋才能取代狭窄的运河。

而技术的进步,同样意味着渡过长江的难度大大降低,万里长江,处处皆可为渡口。

1949年4月,解放军发起的渡江战役,渡江战线横跨数省,扬州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这场大战说明,扬州的军事重地属性,也无足轻重了。

历史进入新的时代,那个能代表江南的扬州,终究是随着旧时代一起远去了,就像《红楼梦》里写的:“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不过,失去显赫的光环,便不再被人觊觎。

没有军事重地和经济重地属性的扬州,日后也不会和此前千年一样,在大喜大悲间沉浮不定。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