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刘绍禹
1月9日,央视纪录频道开播了一套六集纪录剧集《光影传奇》。它用每集一个主题,讲述中国电影资料馆对老电影胶片进行的保护和修复。看完我终于明白,中国电影资料馆,确实有牛逼的资格。
我们都知道现在电影的制作、放映各环节,已经彻底不带胶片玩了,但究竟胶片是什么,它为什么会过时,曾经的胶片又在哪,想必对于大多数观众来说仍是神秘的。《光影传奇》带着摄像机走进安放胶片的密室,让我们最直观看到这些并不遥远的影史档案物,和那些保护电影的人,也穿透百年历史,通过胶片这个介质的衰败与新生,回看电影走过的沧桑岁月。
我们现在用500兆家用带宽极速下载蓝光高清版电影,用黄金会员在线看片,这可能会使我们慢慢忽略一点,就是电影从片场摄影机拍摄,到后期制作,再到存储、发行,最终出现在观众面前的银幕上,这是一个艰辛的传播过程。
在数字电影出现之前,胶片不仅是存储载体,也承担着作品从电影厂到基层影院的物流功能,其中仓储和转运环节是最困难的。
早期的胶片不止笨重,因为它材质的化学特性,胶片极易燃烧。又由于它必须出没于观众聚集的场所,因此胶片的危险性与电影发展历史是相生相伴的。
《光影传奇》第一集「浴火」就讲到中国电影发展初期「光与火」的伴生。法国卢米埃尔兄弟在1895年发明电影和放映机后,中国在十年后就有了自己第一部电影《定军山》,可是过了短短四年,它所在的南新华街丰泰照相馆就遇到胶片失火,照相馆主人任景丰在这几年内拍摄的约七部京剧短片在火灾中付之一炬。因此在史实考证上,已经无法定论任景丰拍摄的这几部影片是有是无,中国电影史的开端至今是一桩悬案。
之所以在时间长河中无法确切把握「真凭实据」,就因为史料散佚,后人无法通过确切实物见到记载。电影作为一种视觉产物,它自身并不具有实体,而是一定要「寄存」在一件实际存在物之上,就和文字要写在竹简、石碑或纸张上一样。最早期的第一代胶片,使用硝酸纤维素酯作为片基,包含硝酸铵成分,这让它成为天然的易燃易爆物。
硝酸铵我们不陌生。2020年8月4日黎巴嫩贝鲁特港口大爆炸就是硝酸铵库房存储不当导致的。1947年4月德州墨西哥海湾港口硝酸铵大爆炸,是美国历史上最严重的工业爆炸事故。1995年俄克拉荷马联邦大楼的汽车炸弹案,爆破原料是凶手在农业合作社自行采购的硝酸铵肥料。
Pleiades遥感卫星影像中的贝鲁特硝酸铵仓库爆炸
早期电影胶片硝酸片基的不稳定,和放映机能产生高温的灯头,让「看电影」和库存胶片都成为一种安全隐患。
1897年5月,在巴黎慈善义卖(Charity Bazaar)的放映过程中,放映机点燃了一道窗帘,烈火造成了电影史上最惨烈的悲剧,导致125人死亡,其中多是采购商。这让上流社会对电影避之不及,此时卢米埃尔公司正在全球展销他们的摄影放映机,这场火灾让初代电影设备行销全球遭受重大挫折。1948年坐船从美国回国的冯玉祥,因船上电影胶片库房失火遇难。
胶片常常在执行自身任务的过程中灰飞烟灭,作为工业产品,它也带有艺术的纤弱天性,成为一百多年来最脆弱易毁之物,再次神秘地佐证至高之美总是一闪即逝的。胶片就好像现代文明的伊卡洛斯翅膀,人类可以乘着它飞翔到前所未见的高度,每每在最接近精神光源时霎那坠落,也许有一个地方,毕竟是人无法触及的。
在时间面前,一格胶片的永恒性可能不如一片羽毛。假设真的无法与历史在时间中的自我崩解做对抗,对电影胶片进行最大可能的人为保护就成为必要,人无法战胜时间洪流,可是「抵抗一下子」,往往能起到决定性的影响。
《光影传奇》记录了一百年前香港电影先驱黎民伟保护电影胶片的漫漫征途。黎民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拍摄 《勋业千秋》(英文片名A Page Of Histroy),这本来是一套长达九本的纪录片巨制,存有孙中山建立民国和北伐战争的珍贵影像。
在三十年代战乱时期,他带着家眷辎重从上海向香港逃难,最后又逃往湛江老家,还要携带几十斤的胶片逃亡,最后只剩下大约34分钟。
战乱时期,大多数国产电影只有一份底本,多由影片制作者自己保留,这让胶片更像一本有拍摄者私人记录性质的日记。
新中国成立后,电影因为其强大的传播能力,其档案意义和社会价值得到明显重视。
电影《一秒钟》
去年上映的张艺谋新片《一秒钟》里,放映员范电影组织紧急清洗、「复活」胶片,其实是把中国电影资料馆长期在做的胶片修复工作,搬演到当时中国电影辐射半径的最远边缘,把只有在文化核心才能做得到的修复过程,整体挪到大漠边陲场景,对胶片进行神圣化,让修复行为群众化,上演了一段「民间胶片演义」。
胶片所到之地,瞬间变成带有国家意志的社会公共空间。本尼迪克·安德森认为现代国家的概念,实质上是一种文化产物——「想象的共同体」。民众被联结起来的公共想象,很大一部分要归于电影影像让大多数人眼见为实。而且电影能够不分地域与代际,让人平等地享受文化信息获知权。
它的记录、传播和宣传功能,让这些电影也成为珍贵的国家历史史料。电影胶片作为影像档案,从来都是国家最宝贵的的财产,胶片的命运和「国运」紧密相连。
比如《光影传奇》第三集中提到中国电影资料馆的西安资料库房。它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国重工业整体西迁时,北京的胶片库就整体迁往临潼,成立西安电影资料库,那里至今都进行着珍贵胶片的保管与修复工作。
中国电影资料馆策展人沙丹曾在文章中说,资料馆的北京百子湾库区,是存放印制好的正片拷贝和数字母版,而西安片库,则是存放着「立馆之本」的底片库和易燃片库,由于胶片设备的减产乃至停产,愿意从事这项事业的年轻人也越来越少,不用很多年,现在西安库的这批胶片修复师,也许就是国内仅有的能掌握这项技能的人。
在《光影传奇》中,我们能听到中国第一批电影胶片保管员的口述,也能看到现在在岗的修复人员整修胶片的操作流程。能看出这个工作要动用非常大的耐心,是一个需要全身心尽职,才能确保胶片无虞的工作。
因此这部剧集既是历史也是科学,它也具体地讲解到了电影老胶片为何总会面临修复难题。
比如胶片的「醋酸综合症」,是一种基于第二代胶片底基成分的化学反应,一旦产生,会对胶片造成不可逆的损伤。受损胶片还会释放有害物质,伤害到库房内其他完好的胶片,工作人员如果暴露在这种气体中,身体也会受到损害。
记录影像的胶片,和记载文字的纸张一样,它的物质载体是必然难以永在的, 在纽结成团、原貌不存的损坏胶片面前,会感到人类文明在时间面前终将成为一块块坏朽变硬的残骸。
留下历史和文明,让短暂的印痕至少多存在一些时日,是胶片保护工作者的任务。电影因为能留存光影的特性,它仍是目前人类留存时光的最好工具,但它在时光面前,自身也会变旧,和照顾它的人们一起,最后不仅胶片「变老」,人也老了。电影总会让我们感叹时间。
如今我们可以用大约400块钱,买到一块2T容量的移动硬盘。假设一部供观赏之用的「蓝光洗版」后的高清影片,最终压缩为8G,这样的硬盘大概存储256部电影,它能放进牛仔裤的一个口袋里。
可历史之重,就在于我们无法将其「装进口袋」,电影研究员们在翻找、使用资料时,是一个与历史搏斗的过程。在浩瀚影史/图像史中找到那一盘胶片铁盒,抽出整卷,再找到那一格影像,它明显是个繁重的工作,像是在从「无限」之中抽出那精确的一页。
这所有已经收集保存到的电影胶片,又永远都像是沧海一粟,因为根本不知道有多少还流失在外。电影的研究者和保护者,都在和「无限」与「不足」进行双重搏斗。
「不弃电影,胶片长存,勿毁它们」,是国际电影资料馆联合会的宣言。
《光影传奇》最后一集「重生」讲到中国电影资料馆这些年收回流失海外的一百年前老胶片《盘丝洞》,48格修复田壮壮《盗马贼》,4K修复中国第一部彩色电影《祝福》,这些工作承载着沉重的希望。
一格格擦亮蒙尘的历史,让胶片作为「电影肉身」重新被唤醒,让老电影作为社会活动影像日志被现在的人重新查看,它的多重意义至今仍不过时。
《光影传奇》结尾,提到了一个很多人都未曾意识到的知识点:胶片仍是目前最可靠的保存电影的载体,因为它不像数字存储会受到软件格式更新换代的制约,只要有灯光和银幕就可「读取」。事实上,数字媒体时代,影像的存储已经遇到越来越多的新问题,全世界电影资料馆面临的挑战,并不比胶片时代更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