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翔古漪园(小炉煮茶|古猗园的魅力)

潮新闻客户端 金毅

去过一次古猗园,总是念念不忘,寻着空一去再去。

上海有不少明清园林,大大小小总有几十处,各具精彩。

可我独钟古猗园,除“风景这边独好”外,还兼顾人文隽永,一屋一阁,一亭一塔,一花一木,都藏着悠远的历史,颇耐人寻味。

佳景胜地,入目惊艳者多,入目动心者稀,是为美得深邃。

总体说来,上海是座年轻而平面的城市,想要欲穷千里目,秀丽山峰不可寻,只能“楼”高人为峰。最是黄埔江边,高楼危危林立,如三千佳丽盛装扎堆,眩目的霓虹灯像身上佩戴着华贵的奢侈品,夜幕下珠光宝气,个个星目顾盼,巧笑倩俏,风采奕奕。但是,在如此新潮张扬的外表下,上海仍深藏着低调内敛的传统文化形致,只是淹没在高楼大厦里,如同不肯抛头露面。有心要找也容易,走进甬巷深处或者近郊,发现这座外向而时尚之都,居然也卜居着一群散发袭袭明风清韵的古典美人,近年盛行复古风,一番梳妆打扮,似超逸于煊赫时空,延华驻采,眉目精致,风华绝代,“飘然有出世之姿”,古猗园就是之一。

古猗园本是座江南私家园林,位于嘉定区南翔镇,一个颇有传奇色彩的古镇。梁天监年间,那是个佛教鼎盛时期,梁武帝萧洐是个奇葩皇帝,舍道事佛,并身体力行,戒荤戒色点戒疤,朝堂之上张口“阿弥陀佛”,搞得万乘之尊如同苦行头陀。有帝王当“带头大哥”,佛教空前兴盛,杀生少了,重刑犯与牲畜们待遇差不多,都能安然无恙地幸福过一生;寺院庙宇多了,如雨后春笋,天下兴建,“南朝四百八十寺”,描述的就是这一时期的盛况。话说当时一名法号“德齐”的和尚,游方至疁城乡(那时的嘉定名),看见一只翎羽如雪的仙鹤白天旋翔碧霄,夜晚栖憩在巨石之上;方外之人,独具慧眼,德齐看出此地有福灵之祥,可扬梵音,能弘佛法,于是就地修建寺庙。待寺庙落成,功德圆满,白鹤也展翅南飞,一去不复返。德齐便将寺庙取名“白鹤南翔寺”,也就是南翔镇名字的由来。

风水宝地,聚气生精,素受眼光与实力并存者垂涎。明嘉靖年间,河南通判闵士籍在距寺庙不远处置地造屋建园,是为古猗园雏形。后来园子几经易手,规模上不断做加法,楼台错落,碧水荡漾,蔚为大观。解放后,“私”姓“公”,敞开大门,园林为人民服务,市民以主人的身份自由出入。时至今日,政府更加重视大众的休闲去处,公园修旧如旧,并继续扩建,打造成集古建与山水于一体的良苑胜境。古猗园目前占地140多亩,这在寸土寸金的上海,已是不可多得。

“古猗园”这名字起得有点怪,原名“猗园”。古人给自己的得意之所取名,总是绞尽脑汁,慎而重之,不亚于给自己孩子或者书斋起名号。首先要有出处,一般从先贤的言语或著述中撷菁;其次有些喜欢卖弄学问的主,为了凸显自己学识渊博,专找生僻的字眼下手,存心让普通民众看不懂,最好能让多数读书人看了也懵圈。“猗”字兼顾了这些要素,本人不负园主所望,“书到用时方恨少”,愧忝多数懵圈之列,看了介绍,方知取自《诗·卫风·淇奥》里的“绿竹猗猗”,还有嵇康《琴赋》中“微风余音,靡靡猗猗,余音袅袅”,都有美貌丰盛的意思。如果没读过这两篇诗文,的确能满足起名者的虚荣。前一篇我读过,但没记住,等于没读;后一篇只知“余音袅袅”成语,却未究来路,压根浑然无知,是查了书本才找到出处的,可谓花开幽谷,不涉足难闻其香。清乾隆年间再修葺时,园主洞庭山人叶锦觉得前有古人,后有来者,园子既是上个朝代的产物,又遗产嬗递,传承有序,应予倍加珍惜,便在“猗”前加“古”,此名一直沿用至今。

据载,园子初建时即有“十亩之园,五亩之宅”的规模,这在当时已经是相当大的工程了。设计者是明代竹刻名家朱三松,雕刻者试水建筑业,出手仍是精品,说明艺理相通,要让作品成为传世的艺术品,最重要的是审美眼光,最要紧的是精雕细琢。

值得一提的是,1946年,实业家方剑阁捐资建白鹤亭,亭高9米,亭尖塑五方宝石花篮,白鹤昂首展翅欲飞,亭柱书一联:“欲问鹤何去,且看春满园。”可谓白鹤留春,仙气飘飘。

作为典型的江南园林,古猗园尽得谋篇布局之妙。

上海人善于“螺丝壳里做道场”,何况古猗园是个大壳子,足够设计师们量体裁衣,措置裕如,划分出逸野堂、戏鹅池、松鹤园、青清园、鸳鸯湖、南翔壁六个景区,就像人们通常要把房子区分出客厅、卧室、厨房、餐厅、盥洗、衣帽间等,既浑然一体,又相对独立,井然有序。古猗园该有的都有,比如楼台亭阁、水榭山房、古木老树、奇花异草、假山曲径、小桥流水、池塘画舫、飞鸟游鱼等等,个体小巧精致,整体侈丽闳衍。

逸野堂文味浓郁,位于园林的西北角,园中的“老区”。我见到许多喜欢书法者在堂内盘桓揣摩,原来他们遇见了经典名作。最醒目的是由董其昌题额的“华岩墨海”四字,应该是他某次回乡时所书,笔势险劲,潇洒生动,风华自足。董是明代书画界的大神,上海松江县人,他官做得大,虽然人品官德不怎么样,为后人唾哕,但字的确写得好,无愧一代宗师称号,康熙赞之为“天姿迥异”“丰神独绝”。董大咖能在此留下墨宝,可见堂上曾高朋满座,雅士云集,实为“当时高蹈翰墨场”,这些人意气风发,挥毫泼墨,倾玉泻珠,创撰过不少锦绣字文。现在,梁柱上仍悬匾挂联,都是几代书界大家手迹,酣畅淋漓,端的是蓬荜生辉,称之为一席书画盛宴,也不为过。

年岁与园子几乎同龄是一棵“盘槐”,民间也叫“龙爪槐”,讫今近五百岁,依然如风华正茂,盘根亭立,翠冠如盖,生机盎然,系上海市一级保护树木,且与龙飞凤舞的楹联匾额相得益彰。

有研究风水学的人说:南翔镇聚财,因为水系发达,河道弯曲灵通,金蟾喜居。咱不懂玄学机奥,对财不财的也没有兴趣,但南翔的确曾是通商大埠,河渠纵横,湖塘星布,我感兴趣的是流进古猗园的水,被利用得活泼生动,打造出湖的群落,一滴没有浪费。

戏鹅池应该有天鹅游弋,我几次来都无缘得见,旁边的一位老人告诉我说,可能是不喜欢总被人戏,躲起来了。白鹤见到了,就是传说中南飞而去的同类,蒹葭丛中亭亭玉立,可走近一看,却是永驻于此的雕塑,倒也栩栩如生。

永驻不动的还有泊于湖畔的“不系舟”,一艘石舫,体积与画舫相当,只是玉石代替了木质。“不系舟”这个名,据说是明代“洞里赤炼蛇”祝枝山题的,可惜字已不复存在。此石舫与颐和园昆明湖里的石舫一样,前舱后楼,琢玉镂花,若论年岁,恐怕要称前辈;如果按体量,却要称小可,皇家的总要在气派上高出一筹,何况慈禧不差钱,有权力挪用大把的海军军费,反正造的都是船,海里的沉了,湖里的好歹没沉。门上有清末进士廖寿丰撰写的一副对联,字体端庄:“十分春水双檐影;百叶莲花七里香。”船舱里布置得古香古韵,这十分符合文人雅士的风格。石舫虽是“不系舟”,但任谁也划不走,是用来置景的,可舟毕竟为渡人,我想也是主人崇尚风流,在此迎来送往,承担野外“会客厅”的功能,别有一番情趣,尤其是“风雨故人来”,舟中设茶款客,把盏言欢,湖中细雨潸潸,坐上友情融融,何等风雅乃尔。

现在,无雨无茶无友人,五六名老年朋友在这里抚琴吹箫,一位民间歌唱家引吭高歌,唱的是喜气洋洋的《翻身农奴把歌唱》,余音在舱壁缭绕回旋,经久不散,很不错的迷你音乐厅。歌唱者投入了巨大的热情,虽然没有专业歌者纯熟的技巧和浑圆的嗓音,但老有所乐,正如朱敦儒所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大凡所谓幸福,便是能在喜欢的地方做喜欢的事,快乐于心,怡然自得。

其它几个景区,也各有特色,比如龟山,一只石龟,神界名册里叫“赑屃”,传说中为龙的第六子,是龙与龟交媾所生的龙头龟身怪胎,虽说有悖生殖学,且非近亲结合,应该聪明才对,它却怪胎有怪癖,属于傻乎乎的类型,喜欢自个背负重物,像任劳任怨的搬运工,也像专拣重担子挑的模范,人们乐于投其所好,将需要背负起来的石碑都由它扛着,它也尽心尽责,从不懈怠偷懒,从不叫苦嫌累。在这里它背的是“寿”字碑,高盈丈,重千斤,这样怪胎就成了祥兽,据说用手摸一摸能延年益寿,赑屃的嘴巴和鼻子已被千万人“盘”得油光锃亮。祖宗造神为着用神,后人用神为着安神,快乐的梦想无处不在。

有历史、有文化,还有胜景,自然成为闹市中的桃源,休闲者的乐园。此外,每天慕名而来的游客也是络绎不绝,年长者留连于此,看日移花影,感时光漫淡,发思古之幽情,摅怀旧之蓄念;年轻人呼朋携侣,穿梭于花间林隙,缓步于湖畔池边,喁喁于假山亭阁,水面荡漾而来的湿漉漉的风,最为舒心,也最能化释生活郁积于心的块垒,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治愈”。

古猗园姿彩最浓烈的季节不是春天,而是夏天,走进园子就能与惊喜撞个满怀,眼前“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荷花唱主角,品种有400个之多,集莲科之大成,有些品种十分名贵。

保不齐有宋朝那些爱玩又有才的皇帝亲自品鉴过的。河南杞县出土了800年前的古莲子,专家居然将其起死回生,重新培育出来,抽芽长茎,发叶开花,也就是说,莲子们从泥土里一觉醒来,发现听不见鼓角铮鸣了,嘴里喷着牛羊肉臊味的金兵也无影无踪,自己穿越了历史,已生活在繁荣昌盛的社会主义新中国,居住地也从中原小县城迁至繁华大上海。

有飞得高的“太空莲”。咱们还在搭载飞机高铁,从千万莲子中筛选出来的种子已经搭载卫星,“巡天遥看一千河”。这些幸运儿,长得比一般荷花枝叶壮,花期长,结籽多,而且抗病能力强,说明当过“天使”就是不一样。

还有许多“名荷”,各赋贴切艺名,比如“巨无霸”“太空红旗”,有雅有俗,都充满想象力。这些荷花参加过全国“选美”,不但见过大世面,还斩获了一堆荣誉回来,以硕大无匹夺魁者有之,以造型奇特胜出者有之,以色压群芳者有之,以丽姿傲众者有之,棵棵明艳水灵,姿态姣娆,风情万种,国色天香,毋庸置疑是实至名归。

夏日的古猗园,密林幽径、风凉暑消自不必说,更有荷塘里绿叶田田,花团锦簇;莲池中娇卉映水,色彩纷呈,无论男女老幼,都能尽享众芳簇拥、暗香盈袖的“艳福”。

古猗园像一篇精妙的文章,最先动笔的自然是朱三松,后来者不断修改、润色、扩展、加料,形成一篇汲古润今的皇皇宏文。有锦上添花者,也有倒行逆施涂抹毁迹者,比如咸丰十年到同治元年,太平军与清军多次在南翔激战,身陷战场的古猗园,也难逃一劫,许多建筑毁于战火。

时乖运蹇,只能听天由命。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日军占领南翔,古猗园被侵略军占用。日本人在世界上以惜物著称,端个茶杯都小心翼翼,但他们只限于珍惜自家的物件,而且怀有古怪的爱好,喜欢做一些遭人恨的事,形象也差,烧杀抢掠多了,一身血腥气,鸟闻到了都要逃之夭夭。仅仅过了两个多月,日军撤退,古猗园里房倒屋塌,石崩墙颓,池淤荷枯,尿臊味冲天,而且许多花木或不知去向,或死因不明,真不知道小鬼子们在里边都干了什么。也不奇怪,园林是供人游玩的,如果进来的不是人,则另当别论,难免被糟塌,作孽!

1933年,当地名人朱寿明与陈少芸,痛心疾首之余,成立古猗园整修委员会,又一次移植了众多花木,特别新建了补阙亭一座,留下东北一角缺口,余下三角均塑振臂拳头,取名“缺角亭”。在山河厄难之际,能够胸怀九州,将一腔报国热情灌注于小小角亭,写照国情,以志国耻,以醒国人,以及收回失地的决心,与其说是义举,不如称之为壮举。耸立于高丘的缺角亭,初衷不为美而存在,却因存在而美,这就美出了意义,美出了灵魂,美出了一股民族浩然之气。

日本人为实现自己的美梦,是不在乎让别人做噩梦的。“八·一三”事变后,日军卷土重来,逸野堂成了马厩。真是恶习难改,他们又一次将古怪的爱好发挥得淋漓尽致,把马厩收拾得一尘不染,马养得膘肥体壮,却将园子糟塌得满地狼籍,因驻扎时间长,这下老百姓知道了,起锅造饭就砍树拆屋,连古色古香的老椽花窗都不放过;马要填饱肚子就得吃草嚼花,连名贵珍奇的花木都未能幸免,古猗园又被毁坏了一遍,一次作孽犹可恕,一而再地作孽不可宥!

缺角亭旁立一石碑,大略记述了这段灰暗的历史。确须记上一笔,往事未已,不能忘却,让人知道小小的古猗园,日本人也曾给咱们添堵。现如今园内恢复了草木葱郁,幸存的和后植的和谐相处,生机焕发。几名画画的朋友坐在湖边写生,彼此谈笑风生;更多的年轻人在桥上拍照,春风满面;娃娃们嬉笑打闹,无忧无虑,一派祥和气氛。

缺角亭上三只紧握的拳头,仍然举向苍穹。

就像为吸引游客,放出大招,古猗园除了风景殊优,还有名声远播的南翔小笼包子香味也在空中弥漫。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小包子门店扎营南大门佐旁,建筑古色古香,与园内水榭楼台融为一体,占地利人和优势,门庭若市。

谁能拒绝特色美食的召唤?我每次都是游完园再拐进去点上几笼,厅堂宽敞,干净整洁,歇脚的同时品尝美味,十多种馅儿任意选择。非遗食品吃着果然与众不同,沿袭了南翔小笼“皮薄、馅大、汁多、味鲜、形美”的特色,趁着还冒着腾腾热气,筷子夹住皱褶提溜起来,隐约可见里边包的是何种馅儿,浅醮小醋,吃完猪肉馅儿一个,再吃虾仁馅儿一个,各种味儿尽皆尝遍,不知不觉一摞笼笹已素面朝天,口腹之美,无以言表。

南翔的小笼包子始创于清同治时期,有家日华轩糕团店,老板叫黄明贤,脑子好使,他发现聚集于古猗园里饮茶喝酒的都是些能吟诗作赋的墨客雅士,文化人嘛,讲究风度,不能像草寇悍匪那样甩开膀子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也不能像累了一天的贩夫走卒狼吞虎咽,更不能像饿得肚皮贴脊梁骨的乞丐那般饿狼扑食,不成体统。所谓生意,就是能比别人多生出一点创意,黄老板灵机一动,将大个的肉包子“发明”或称“改良”成小号迷你。小包子的优点,一口咬下去,不会出现“离馅儿还有三十里”的石碑,而且可作填肚正餐,亦可作闲口点心,个头用筷子夹得上来,不必抓着吃,弄得油脂满手,食用者“一口开窗,二口喝汤,三口吃光”,细嚼慢咽,举止优雅,不伤斯文,符合《礼记》“毋流歠,毋咤食”的规矩。黄老板这一招,出奇制胜,小铺子改出大市场,读书人的赞扬是最好的广告,名声不胫而走,闻者不惧路途遥远赶着来吃,不但热销于市巷,还送进衙门府邸,甚至青睐于春楼闺阁。

“小笼包子”出现在清朝,与始建于明嘉靖年间的古猗园,中间隔了朝代,时间相差三百多年,似乎没有可比性,包子要新鲜,隔夜就变味;而明清建筑要古意,越老越有韵味。然而,园子与包子,各自一骑绝尘固然可喜,但能并驾齐驱双向奔赴更能在旅游业“共赢”,好就好在两者同处一隅,没有丝毫违和感,游客乐于做回食客,食客愿意当个游客,美景与美食都不辜负,岂非口眼双慧,美美与共。

这样看来,古猗园已是“色香味”俱全,可并非就此打住,园子春有春的美,夏有夏的趣,秋有秋的妙,冬有冬的韵,各种元素一同聚集起古猗园的无穷魅力。

我就喜欢避开喧嚣,在此让明清建筑、湖光草色陪我坐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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