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尼黑(慕尼黑是布鲁克纳之城兼记11月16日慕尼黑爱乐乐团在上交音乐厅的演出)

得知慕尼黑爱乐乐团将于2024年11月16日,在上交音乐厅演奏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便一直期盼着这一天。

今年是布鲁克纳(1824-1896,上图)诞辰200周年,全球乐坛隆重纪念。《第八交响曲》是布鲁克纳篇幅最长、结构最庞大的作品(演奏时间通常要八十多分钟),其内涵超越了人间、神界,升华至浩瀚宇宙。一场音乐会只演一部作品,可见其分量之重,规模之巨。世界上能演布鲁克纳的乐团不少(包括中国乐团),尤其是在进入二十世纪后期,更是将能否演奏布鲁克纳视为衡量一个乐团实力的重要标志之一。但为什么慕尼黑爱乐的布鲁克纳尤其令人关注呢?这要从乐团的历史讲起。

1885年,指挥家赫尔曼·莱维带领他的歌剧乐团,在慕尼黑首演布鲁克纳《第七交响曲》,获得巨大成功。当时布鲁克纳就在音乐会现场,每个乐章间隙,布鲁克纳都站起身接受观众的鼓掌致意,从此扬名乐坛。慕尼黑也成为布鲁克纳的福地。1893年,慕尼黑爱乐的前身——卡伊姆乐团成立(1928年改用现名)。在乐团早期的乐季中,就已经上演布鲁克纳的《第四交响曲》《感恩赞》等。1897年,布鲁克纳的学生费迪南德·勒韦开始执掌乐团,由此开始对布鲁克纳作品进行系统的研究和演出,给乐团种下了深刻的布鲁克纳基因。1898年,他在慕尼黑和维也纳首演布鲁克纳《第五交响曲》。1905年,首个布鲁克纳音乐节在慕尼黑举行。1920年开始,齐格蒙德·冯·豪瑟格担任乐团首席18年,他把布鲁克纳作品作为乐团重要的保留曲目,并宣称:“慕尼黑是布鲁克纳之城。”1927年,国际布鲁克纳协会在维也纳设立,慕尼黑爱乐承办了首届国际布鲁克纳音乐节。

二战后,慕尼黑爱乐的历任首席指挥都把布鲁克纳作为重点,与巴赫、莫扎特、贝多芬、勃拉姆斯等作曲家等量齐观,尤其是到了塞尔吉乌·切利比达克(1912-1996)时代,更是将布鲁克纳推向顶峰,成为乐坛“世界级现象”。罗马尼亚人切利比达克是位传奇指挥家,富特文格勒在二战结束遭受审查时,切利比达克曾经执掌柏林爱乐乐团数年,后在与卡拉扬的竞争中受挫,从此在一些广播交响乐团间“到处流浪”,直到晚年“落户”慕尼黑爱乐,担任艺术总监兼首席指挥17年,直至离世。

应该说,没有布鲁克纳,切利比达克也是位一流指挥家,但他晚年在布鲁克纳上的成就,达到了登峰造极、无与伦比的高度和至圣境界,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他反对录制唱片,认为唱片是“罐头音乐”,尤其是布鲁克纳的交响曲,其配器、乐思之丰富细腻,唱片录音难以完美呈现,要听布鲁克纳,只有在现场。因此在他生前,没有正式出版过布鲁克纳唱片。乐迷们要听他指挥的布鲁克纳,只有到慕尼黑或者慕尼黑爱乐到世界巡演的音乐厅。布鲁克纳成为慕尼黑爱乐的名片和标签。1996年切利比达克去世后,人们再也听不到他现场指挥的布鲁克纳,于是唱片公司与切利比达克家属商量,将他以往演出布鲁克纳的现场录音制作成唱片发行,后来又陆续有库存的现场音乐会录像问世,一时间风靡全球,掀起了切利比达克与布鲁克纳的热潮。人们发现,即使在唱片中,在录像中,切利比达克指挥慕尼黑爱乐的布鲁克纳也是与众不同,堪称极品。他指挥的速度比常规更慢、更细腻、更有布鲁克纳仰望上帝的那种虔诚感和神圣感。在音响的塑造上,慕尼黑爱乐的弦乐与管乐那种极致的水乳交融,尤其是管乐的“弦乐化纯净”,令人叹为观止,在乐队高潮迭起时,爆发出声震寰宇的管风琴般音效,这正是布鲁克纳最重要最鲜明的音响特征——他曾长期担任教堂管风琴乐手。切利比达克研究过哲学、佛学、禅宗等,他将毕生的生命感悟、智慧、指挥艺术都集中于布鲁克纳,成为作曲家与指挥家互相成就的典范,堪比伯恩斯坦对马勒的贡献。据慕尼黑爱乐的乐手们说,切利比达克演出前的排练工作量,往往是一般指挥家的几倍甚至更多。这说明了一切。

切利比达克去世至今已有二十八年,他的继任者如蒂勒曼、捷杰耶夫等,继承了乐团传统。2017-2019年,慕尼黑爱乐与捷杰耶夫多次造访布鲁克纳最后的安息地——圣弗洛里安修道院,并在那里录制了布鲁克纳的全套交响曲。由此可见,布鲁克纳已经深深刻在慕尼黑爱乐的基因中,到现场聆听慕尼黑爱乐的布鲁克纳,成为乐迷们的至盼。

此番慕尼黑爱乐在著名俄罗斯指挥家图冈·索契耶夫率领下,进行疫情后的首次亚洲巡演。据悉,慕尼黑爱乐目前尚有切利比达克时期的乐手,许多演奏法都是由切利比达克当年亲授。巡演前,他们先在慕尼黑乐季音乐会上演出布鲁克纳《第八交响曲》,然后到达日本,再来中国内地。据说在日本演出“布八”超过90分钟,观众觉得速度有些慢(其实,当年切利比达克的速度还要慢,将近一百分钟)。不知是否这个缘故,乐团到北京演出“布八”的时间约为86分钟,那么到了上海,会是什么情景呢?

11月16日,在上海乐迷的翘首期盼中,索契耶夫与慕尼黑爱乐在上交音乐厅登场亮相(上图)。索契耶夫没用指挥棒,徒手指挥。面对如此大型作品,不用指挥棒,比较少见,也可见他的自信。索契耶夫会呈现什么样的“布八”?他与切利比达克以及其他指挥家会有什么不同?我凝神屏息。

索契耶夫一上来的手势就比较轻松直接,在第一乐章令人不安的黑暗主题与戏剧张力中,他更注重后者,速度简捷,条理分明,乐队各声部充分发力、融合,似乎在进行预热。进入第二乐章谐谑曲,乐队的声音显得更丰润了,弦乐稠密齐整,细节丰富;木管清亮柔和,长笛、双簧管等既有鲜明“独唱”,又巧妙融入乐队“合唱”;铜管势大力沉,威严挺拔,响而不炸。圆号首席气定神闲,几度出彩。四把瓦格纳大号沉稳厚实,富有磁性。第三乐章柔板,不仅是布鲁克纳最伟大的篇章(是否要加上“之一”?),也是音乐史上的“奇篇”,温暖绵延,情深意长;超凡出世,翱翔寰宇。慕尼黑爱乐进入最佳状态,各声部音色丰满,转换自如,水乳交融,其中与两架竖琴的深情对答,感人至深。关于第四乐章,布鲁克纳写有题记:“宇宙末日启示的景象”。索契耶夫呼应第一乐章的戏剧张力(直到这时才明白,索契耶夫对第一乐章力度和速度的处理意图),在热情激烈的鼓号曲调与庄严昂扬的圣咏主题之间不断转位与对位,层层推进,坚定有力,最后达到凯旋高潮。

现场听完全曲(演奏时间约为88分钟),我的总体感觉是:这是一个明亮温暖、充满戏剧张力的“布八”,整个乐团犹如一架巨型的管风琴,音响饱满而又圆润,演出时长也比较适中。音乐语气上依稀还有切利比达克留下的烙印。如果说切利比达克是“我行我素”、充满神性的“布八”,比较适合资深乐迷,那么索契耶夫则是比较适合当代观众的有些“烟火气”的“普及版‘布八’”,尤其是刚入门的乐迷。主要表现在演出时长与对音乐的处理上。比如第一乐章末尾,弦乐有五下叹息般的呻吟,切利比达克处理得很慢很细,犹如一步三回头;索契耶夫的处理则比较轻快短促,似乎一笔带过。两种不同的处理方式,不仅与接下来的第二乐章谐谑曲形成鲜明对比,而且在演出时间的长短与聆听感觉上也判然有别。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指挥,不同的场合,会有不同的演绎,这很正常。尤其是现场演出,充满各种因素,也就产生了不同的版本。这种比较,何尝不是一种乐趣?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乐迷,就有一千个“布八”。无论如何,能现场聆听慕尼黑爱乐的布鲁克纳,是一种难得的赏乐体验,甚至是一种生命境界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