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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磊一当上巡警的那天早上,先跟义兄弟陈作新一起打了个劫。
当然这是陈作新的说法,卢磊一是从来不认的,在他看来,他是在惩戒洋人,陈作新非得把这事搞成个劫案。
“那时候我还不认得你呢。”卢磊一后来说,“合伙打劫,你是硬要把黄泥巴塞到我裤裆里。”
是的,在光绪三十一年正月二十三的那个早晨,湘江大雾,卢磊一和陈作新初识,就在渔码头旁的岸边,卢磊一衣衫举在手里,赤条条地从水里走上岸,把坐在江边老槐下喝早酒的陈作新吓了一跳。
“小鳖吓老子。”
“老鳖酒癫子。”
“你要何解咯?”
“你要何解咯?”
这是两人的第一次交流,非常不友善,他们倒是没有动手,卢磊一一边擦身穿衣服,一边和陈作新对骂,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陈作新叫陈作新,就是一个一身酒气,坐在槐树下起不得身,还凶得要死的酒癫子,本地人常常如此,能把一句类似于北方“你瞅啥?”的“你要何解咯?”用最凶的语气说出一百种腔调,但真打起来的,确实不多。
他们对骂了几分钟,直到被码头上的躁动吸引,三个下船的洋人水手在群殴一名脚夫,就为他挑货下船时挡了他们的道,脚夫倒在地上苦苦求饶,挑的货箱摔烂了,亮白的搪瓷缸子撒了一地,旁边站了几个脚夫,呆呆地看,货挑在肩上,无人上去劝阻。
小时候杜大哥带卢磊一逗乌龟,就是这样,给小乌龟翻个身,拿根小棍,头伸出来戳头,脚伸出来戳脚,脚夫那时的模样,有些像幼时情景,他向洋人求饶,洋人叽里呱啦地回答,笑嘻嘻地给他一脚。
卢磊一盯上了那三个洋人,跟着他们出了渔码头,跟出老长一段,看着三人进了铜铺巷,在铜铺巷转福源巷的拐角,他用汗巾蒙面,收拾了他们。
虽然不知道这三个洋人拐到这种四方不靠的巷子里来做什么,但巷遇拐角,宁静无人,机会难得。“一打中线必防,二擒关节要害,打起来不晓得疼,莫搞那些花架子,冇一寸用!”这是师父的教诲,卢磊一自幼谨记,在无数次与孩子帮的野架中,稳稳占得上风。逐渐地,他也总结出了经验,擒拿要轻松,得顺势、借力,打中线不过鼻头、咽喉、心窝、下裆,准头要足,一击得中,没有第二下的机会,不想出人命,还得留着点劲。三个洋人牛高马大,劣在笨拙,不必拼力气,一劈颈,二踢裆,绕到身后钉拳打腰眼,迅速结束战斗。
三个洋人躺在地上哀号时,卢磊一正准备跑,陈作新出现了,他一脸的脏污,泥糊得看不清脸,只两只小眼透着精光,若不是那熟悉的身形和一身酒气,卢磊一差点没认出这个刚刚还在与自己对骂的酒癫子,酒癫子手持一物,与卢磊一擦身而过,对着地上的三个洋人叽里呱啦说了几句鸟语,就逼得洋人们掏出身上的钱袋子,连胸前的怀表都摘下来给了他。
那厮打了劫,得意扬扬地转身,经过目瞪口呆的卢磊一,“分赃不,小鳖?”酒癫子道。
直到一口气跑回嘴方塘的师父家,卢磊一犹自对早上那一幕感到愤懑,自己是行侠仗义,倒替打劫的开了道,结果决定行为,无奈沦作帮凶。若不是来不及,忌着第一天当差就迟到,卢磊一倒想跟他斗上一斗。
光绪三十一年,长沙开埠半年有余,正月二十三,是卢磊一入职小西门巡警的大好日子,皇历上写着“诸事不宜”,从这日起,他穿上号衣,成了个三等巡警,正式吃上了官家饭。
这份差,是师父求人保荐得来,也是卢磊一运气好。去年长沙开埠,洋人条约里写明“工程巡警华官自办”,臬台衙门调了一营绿营兵充作巡警,上值半年,被洋人发文斥责,那兵里老弱病残者有,吸大烟者有,还有一帮各处关系钻营进来的,除每月点卯领份公粮,再不见人,码头治安糟污至极,较之开埠之前更甚。无法,省城警务局立即整顿,除保留探访局及各区、各段部分巡官、巡长、老吏外,余等一律裁撤,又贴出告示,全城广招巡警,充实基层警力,以勇武、识字者优先。卢磊一两样都占,又得师父使了面子,托思贤讲舍张登寿具保,终给他谋了这差。
在卢磊一的一生中,有无数际遇,说到底,都跟师父有关,就是人们常说的,没有前头,哪有后头。他是个弃婴,六月天被扔在长沙城北郊小王家巷转嘴方塘旁边菜地的田埂上,若不是师父一早进城卖菜经过时听到哭声,他会被菜田的长脚蚊子吸干鲜血。
“脸上尽是蚊子咬的坨,细细子声哭,饿得冇力气了,要不是我耳朵子灵,你会死掉去咧。”后来师父说,“抱回家,你抱着你师娘的奶就不松口,真正赶得巧,你师姐半岁多,准备断奶了,你一来又接上了,我说送去信义会,那儿有教会开的孤儿院,管吃管住还教东西,你师娘还不肯,把你当崽养,喂了你大半年,你胃口又好,吸得她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你只好好孝顺她就是。”师父说的师姐,是他的幺女杜梨,桃李杏梨最末一位,上面还有三个师哥,师父七子女,卢磊一作为老八,纯属编外。
自有记忆起,卢磊一印象里的师娘就是干斤刮瘦的,仿佛一阵狂风就能吹倒。“她又没裹脚,菜农户的女,以前可壮实,挑一担米在田埂上起跑的角色,被你吸干了。”师父愤愤说,转眼又抹平了情绪,喃喃道,“有什么办法,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
师父不信佛,信上帝,是信义会的第一批信徒,因缘巧合,粗通文墨,卢磊一的大名是师父给起的,初时叫卢磊遗,因裹布上绣了个卢字,师父捡到他时,头边垒着三块石头。改为“磊一”,是同为教会教友的杨熙少帮忙改的,他说“遗”字有讳,改个同音的吧,“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杨熙少后来成了信义会的首任华人牧师,师父挺信他的。
那日早上赶回师父家,远远地看到师娘站在坪里打望,看到他了,又反身进了屋。卢磊一在檐下缸里打水洗了把脸,盐水漱口,洗漱完毕,师娘唤他吃早饭。师兄、师姐们都下地未回,这份早饭是独给他做的——一海碗素面,这可是平日里小辈们过生日才能吃到的,卢磊一一拍巴掌,望着师娘直搓手。“快吃,今日子当差头一天,吃一碗细面,差事做得顺顺当当。”师娘微笑地望着他,索性坐下来,看他吃。嫩黄的面躺在褐色的汤里冒着尖尖,蒸汽升腾,顶上撒着干椒碎,如雪山顶着朝霞红晖。先吸一口汤,香,豆豉熬的,越煮越香,又点了几星胡椒,鲜辣醒胃。筷子一通搅,山塌了、霞散了,底下的大鱼漂了面(浮出来),还卧了个荷包蛋,筷子挑着大口吃,面糯、汤咸、蛋鲜。吃到一半,师父拿着水烟袋,自后门踅进来,师父矮且壮,立如一座钟,一把乌黑的辫子盘在脖子上,眯缝着眼睛,不笑三分笑。他坐到桌前,燃着半截香,咕嘟嘟抽起了水烟。师父几次放了香头,望着卢磊一欲言又止,卢磊一瞥见了,轻轻放下筷,他又摆手,“你吃,你吃,莫误了工。”
直吃到汤干面尽,放了碗,师父才撂了水烟,“尽心当差,不要欺负人啊。”师父手伸进怀里,摸出一块银圆,郑重地摆在桌上,“城里租间房住,不必两头跑,不拘优劣,要离段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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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浮粱店 湘水流沙》
作者:索文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7月
《浮粱店 湘水流沙》是一部长篇历史小说。开篇定调,主人公卢磊一以说书人的口吻,假充现在的我讲以前的我的故事。现在的我自称是浮粱店主人,“浮粱店”取岁月如浮光掠影,往事不过一枕黄粱之意。
长沙开埠次年春,师父杜寅阶托关系让孤儿卢磊一入职长沙府小西门警段,卢磊一跟着老巡警老陆巡街断案、广结善缘。他与鞭炮商行丫头芬儿相爱并成婚,也逐渐发现义兄陈作新革命党的真实身份。后卢磊一参与护送任务,又遇长沙城米乱风潮,见识了各方势力的真面目,最终认识到陈作新等人的革命本心。然终难避乱世流矢,青衣匪案中芬儿去世,卢磊一暗夜中唯一的光被熄灭。小说自开一方天地,故事精彩,细节丰满,引人入胜,人物命运随时代大潮的奔涌而浮沉,成功塑造了卢磊一、芬儿、老巡警老陆、段长杨再力、更夫老蔡、宝庆帮堂主姚痦子等一众重情重义的人物形象,清末民国年间的乱世洪流及长沙一地的风俗民情也随之徐徐铺展,引人悲叹。
作者简介
索文,现居长沙,一个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