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紫璇/文 泥土中的凤冠如何涅槃重生？变形的铜方案座如何化繁为简，一刀复原？江口沉银遗址大量变形的金银器如何“复位”？文物修复里边可有大学问。
《萧后冠》：泥土中的凤冠如何涅槃重生？
2012 年 12 月 19 日，扬州的一次考古发掘，为我们揭开了隋朝末代皇帝隋炀帝杨广及其皇后萧氏合葬墓的神秘面纱。在扬州的一片静谧土地下，考古人员小心翼翼地清理出了超过 400 件套的珍贵文物，其中，有一顶冠饰尤为引人注目，它就是我们所说的萧后冠。这顶礼冠，被誉为目前考古发现中最早、等级最高、保存最完整的礼冠。
出土时的萧后冠
刚出土时，它被泥土包裹，而扬州的酸性土壤，导致凤冠腐蚀严重，为了更好保护文物，国家文物局决定由富有经验的陕西文物保护研究院接手，从扬州运送到西安进行实验室考古与保护修复，这项工作的负责人就是杨军昌教授。
原先的修复方案是首先将凤冠清理干净，然后保护加固，最后扶正凤冠完整组装。清理工作看似简单，实则用了三年时间，虽然萧后冠饰件完整，但却分散，残断的花梗花冠等一些饰件间还有粘连现象，空间位置紊乱，而且腐蚀严重，轻轻一碰就会酥脆脱落，在这样的情况下如何清理和复位是修复工作最大的难点。
当清理工作进行深入到凤冠冠体时，是否继续清理，清理到什么程度，专家之间产生了巨大的争议，主要分为清理和保护两种意见。主张清理的专家认为现阶段的清理保护工艺可以做到完全清理萧后冠，主张保护的专家认为目前清理保护的工艺不成熟，应停止清理。
杨军昌教授在清理过程中发现几乎所有花梗的中间环节完全腐蚀，拿不起来，“清理到最后都没有出现一朵完整的花朵，再继续清理会舍不得。”萧后冠虽然保留了整体框架，但饰件保存极差，如果去掉泥土，凤冠也失去了支撑。“考古界过去过于强调复形，复形固然重要，但提取当时的信息更加重要。如果不提取当时的信息，不了解文物，又谈何重生？”
杨军昌清理萧后冠
清理后的萧后冠
2015 年 8 月，经过专家的反复讨论，最后确定了一个折中的方案：凤冠停止向深处清理，根据实验室考古成果，仿制凤冠，保证萧后冠的展示功能。
实验室考古，就是在实验室进行考古发掘工作。相比田野考古，实验室考古可以设定有利于文物保存的温度、湿度等条件，还可以随时利用各种科技手段进行检测、分析与研究。
通过实验室考古，对萧后冠进行了多种检测，譬如用无损X光透过现象看本质，检测凤冠结构；利用扫描电镜检测到凤冠有金元素、铜元素、汞元素，判断凤冠使用的是铜鎏金工艺；通过三维高清视频显微镜多倍数放大凤冠，看到掐丝镶嵌的工艺，还从残存的彩色粉末中发现了玉石痕迹，发现凤冠至少镶嵌了紫水晶、红玛瑙、绿松石等 10 种宝石。
三维高清视频显微镜下的凤冠
X光下的凤冠
X光下的凤冠
在各种仪器的帮助下，凤冠的配件、花纹、结构都逐渐呈现在眼前，再结合史料、工艺等原始信息，凤冠的原貌逐渐被破解。目前的技术虽然无法使凤冠恢复原貌，但通过实验室考古获得的信息，使凤冠以另一种方式重生。在金属工艺师康健和其团队的帮助下，萧后冠仿制而成。
萧后冠仿制品
2014 年，一堆泥土从扬州打包送到西安， 2017 年，萧后冠和它的重生版又回到了扬州。萧后冠的保护与研究开创了中国考古研究的新思路，不仅把凤冠较为原始的状态保留，为之后的研究留有思考的空间，而且复原的凤冠也能让人们更直观了解隋唐文物的原貌。
《错金银四龙四凤铜方案座》：化繁为简，一刀复原
在古代中山国的幽深墓道中，珍藏着一件旷世奇珍——错金银四龙四凤铜方案座。如今安放在河北博物院的展厅中，向世人展示着它那历经沧桑的容颜。出土的那一刻，它并不完整，曾经的漆器木质板已经化为尘土，只剩下铜案座孤独地承载着历史的重量。底座和四龙四凤雕塑分散四处，它们曾经的雄伟姿态被厚重的锈迹和坍塌的泥土所掩盖，甚至被压得变了形。每一块锈迹，每一道裂痕，都在诉说着时间的故事，等待着修复师的巧手，将它们一一解读，让它重现战国时期的璀璨光芒。
我们现在能看到造型别致，动静结合的龙飞凤舞图跃然眼前，得益于当年负责修复这件国宝的文物修复师刘增堃、雷金明师徒二人。
雷金明 1956 年出生在河北冀州的一个农民家庭，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接触到文物修复工作，高中没读完就跟着师父学徒，他的师父正是中国青铜修复四大派之一的“古铜张”派的传人刘增堃老先生。
雷金明（右）和师父刘增堃（左）
四龙四凤方案座本应是交给师父刘增堃的，但出于对雷金明的信任，交给他去修复。雷金明先去掉腐蚀的锈层，然后把龙角鹿角，还有嘴里含着的铁石头都做好。最后只剩中间的四龙四凤圆座的矫形让雷金明犯了难，师父却对他说：“放一放”，这一放就是一个半月。
一个普通的午后，午饭后师父让雷金明拿来四龙四凤方案座，用粉笔在方案座上画了两道，用普通锯条，剌到三分之二的深度，并且不能伤害表面的金银。剌完后，师父又把方案座“放一放”。
出土时的四龙四凤方案座
四龙四凤方案座修复时切割的位置
又过了几天，师父准备和雷金明把方案座合一合，但并没有剌第二刀，只是师徒二人抬着方案座并且合力矫形。矫形之后，把四龙四凤往器座一放，八条龙腿正好对应原来的焊点，四个脚正好对到龙首的柱上，最后将每个焊点重新焊接，就完成了四龙四凤方案座的修复。
修复后的四龙四凤方案座
结构繁复的四龙四凤方案座，修复时看似简单，只经历了三步：去锈、焊接、矫形。但却用最小的伤害，最大限度保存了文物原样。切割一刀看似随意，但背后不仅包含着日积月累的精妙技艺，也藏着一颗视文物如生命的心。
雷金明回忆，自己修复四龙四凤方案座时也才接触文物修复三年多，师父却对他说：“你也够年限了，该自立了”，但雷金明舍不得离开，跟着一干就是十二年。当年，河北有六七人和雷金明一起跟随师父刘增堃学艺，但最后留下来的只有雷金明一人。
长年穿梭于修复室、博物馆，看似有趣的工作，其实更多的是枯燥。雷金明谈起自己年少时期：“我也是个调皮的孩子，是修文物磨炼出来的好脾气。刚开始修复根本不敢动，看师父怎么做，打下手。”雷金明谈起师父：“师父非常严格，不骂是最好的。”严师出高徒，用锉刀除锈时，师父叮嘱雷金明“就是锉在自己手上，也不要锉到文物上”。文物修复是个复杂的过程，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在长年的耳濡目染和修复过程中，雷金明把师父的教导都渗透到了自己的骨子里。
工作中的雷金明
《桃形金杯和银三足炉》：从扁平变立体
2017 年，江口沉银遗址的神秘面纱被揭开，揭示了一个沉睡于水下的金银世界。成千上万的金银器如星辰般浮现，它们不仅点亮了考古学家的眼眸，更印证了流传已久的“张献忠沉银”传说。不幸的是，它们大多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采。张献忠掠夺这些金银时，为了便于携带和存放，将大多数金银杯、碗都砸成扁平状，甚至有些无法辨认出它们最初的形态。
这样的残缺，也承载着那个动荡时代的印记。现在，让我们一起跟随修复师的步伐，见证这些金银器如何在精心修复下，从扁平变立体，重新焕发昔日光彩。
出水时的桃形金杯
出水时的银三足炉
90 后文保工作者鲁海子是现场文物保护的负责人，参与江口出水金器的矫形等工作，这也是他参与的第一个大型考古发掘项目。秉着保护为主的原则，他和同事将“文物医院”开到现场，在现场设立了文物保护工作室。工作室配备了便携式X-射线荧光分析仪、烘箱、pH计、高性能蒸汽清洗机等各种设备，便于为出水文物“就诊”。
江口沉银考古发掘现场
面对大规模金银器的保护和修复，并没有很多经验可以借鉴，特别是这些金银器都深埋水中，保存状况比较特殊，这也为文保人员出了不少难题。鲁海子认为，金银器的化学性质相对稳定，在进行应急保护处理时，从技术层面来说并不复杂，难的是在短时间内对大量文物处理保护，形成一套保护操作流程。经过不断磨合和探索，文保团队最终摸索出了一条“流水线。”
文物发掘出来后，首先要制作一份独属的身份标签，包括编号、名称、发现地、经纬度、深度、备注等。之后用蒸馏水清洗，去离子水浸泡脱盐。最后快速烘干封装、入库。为了加速文物干燥，缩短处理时间，文保人员还搬来取暖器来烘干。
基于特殊的历史事件，有专家认为应该保持原状，但随着发掘工作的开展，越来越多的文物出土，其中大部分是重复的器物。慎重起见，最终确定了修复方针：选取典型的、类型重复的文物开展修复，以体现更丰富的文物信息；另一部分保持出水原状，以反映这批文物的多舛命运。
“文物修复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开展修复之前，需要做大量的清理和研究工作。”鲁海子说，拿金器来说，在提取之后，首先要对埋藏的泥土和金器上的附着物进行取样分析，然后再根据文物的受损状况绘制文物病害图，最后才是清理表面附着物并进行矫形。
桃形金杯和银三足炉刚发掘出水时也变形严重，仅能从表面观察到錾刻较为细致的花纹。这就需要通过X射线给文物拍片子，探寻文物折叠变形部位的内部结构，进行一些预判。矫形工作也不容易，由于胎体厚实，需要反复退火，待其应力减弱后再慢慢矫形。
修复后的桃形金杯
修复后的银三足炉
在文物的保护和修复过程中，鲁海子意识到，“这个研究不仅仅是怎么复原文物，它还像考古工作一样，需要探索文物本身，包括材质、成分等，对其本质进行研究。带着这些疑问工作，就不仅仅是修文物那么单纯。新发现的证据、信息，都会让整个工作变得有趣，也更让人有成就感。”
工作中的鲁海子
挤压变形的片状金属，在鲁海子手中逐渐展开，变成了一个个精致的器物，也让人们看到当初金银制作的高超技艺。谈起最初为什么选择文物修复，而不是考古，鲁海子笑称：“可以直接面对文物，而不是土。”也正是这一朴素的想法，使他不仅保持对文物的热爱，还始终保有敬畏之心。
《颐和园园藏金银器》：指尖擦亮百年光彩
2017 年 11 月，由颐和园及宝尔博物馆联合举办的《慈禧太后——颐和园文物精选展》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开展，这是颐和园的瑰宝首次踏上美洲大陆，向世界展示其无与伦比的魅力。
其中，有一批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的金银器尤为引人注目。它们曾作为珍稀礼品被送往清代宫廷，这些外国文物产自英国、德国等欧洲国家，材质为银胎镀金，造型华贵，工艺细腻，镂空雕花与卷草纹的装饰元素交织出洛可可式的浪漫风情，每一处细节都散发着极高的观赏价值。
然而，岁月无情，这些曾经光华夺目的器物，在百年的氧化作用下，已渐渐失去了昔日的光辉。但就在这次展览之前，经过修复师的巧手与匠心，这些金银器被赋予了新生。它们不仅重现了清代贵族阶层奢靡生活方式的见证，更是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活生生的例证。
这批金银器上多数贴着文物签，不同时代的文物签相互粘连在一起，还有个别文物签与器物本身紧紧贴合，对银胎有所破坏，文物签下的绿锈也清晰可见。
文物签下堆积的绿锈
像镀金镂空雕花玻璃胆双耳银杯、镀金镂空雕花玻璃内胆银果篮、镀金卷草纹银杯等器物，因为外部与空气接触，表面都有灰暗的氧化锈，镀金层也有脱损。
手持显微镜观测下的器物锈蚀情况
镀金镂空雕花银罐的手柄、口沿及腿足等处均有绿色粉状锈和红褐色锈迹。此外，这批文物表面也黏附指纹和灰尘，磨损划痕也随处可见。
沾满污渍和指纹的器物表面（局部）
这些岁月的侵蚀不仅损害文物的健康，影响金银器的美观，而且遮挡了具有历史价值的工艺信息。为了抢救这批金银器，使其能顺利展出，颐和园文昌院器物修复班以防治结合的手段对这些金银器文物进行保护与修复。
第一步揭取文物签。文物签下覆盖了大量有效信息，给修复人员观察金层脱落程度以及辨别文物锈蚀状态带来极大难度。剥离文物签采用的是中国传统揭裱技艺，先将文物签用纯净水润湿并静置一至两小时，等到文物签粘性减弱后，尝试用揭裱针或薄竹片撬起边角，再逐渐将文物签从金属表面剥离下来。
第二步除尘去污。用细软毛刷清理镂空雕饰处堆积的灰尘，并用软棉布蘸适量无水乙醇进行局部擦拭，去除陈年指纹、油渍等可诱发进一步锈蚀的物质。完成基础清洁工作后，用手持显微镜确认器物氧化层与镀层的关系，观察金属胎体受损情况并辨别锈蚀程度。
使用手持式显微镜观察银器表面氧化病害情况
使用银器清洁布及金属养护膏清除氧化层
第三步去除锈蚀。采取物理与化学相结合的方式清理锈蚀区域。先用针及手术刀谨慎地剔除锈蚀，严格控制力度，避免尖锐的利刃与金层或银胎基体直接接触，划伤文物。而后用含有腐蚀抑制剂涂在有暗斑及腐蚀的地方，用脱脂棉反复擦拭。在除锈过程中，需要借助手持显微镜对除锈效果进行实时观测。
使用银器清洁布及金属养护膏清除有害锈
镀金镂空雕花玻璃胆银果篮（提梁局部）
80倍手持显微镜观测下的除锈前后对比图
第四步抛光并适度封护。赴美展出途中不确定因素太多，温度和湿度的变化可能诱发新的病害，并且金银器作为展品也需要为观众提供美学体验。经过多方面考虑，决定对其进行适度抛光。修复师采用专用清洁抛光布，既可还原金银材质器物本身的质感，又能在器物表面形成耐腐蚀的有机膜，保护受损区域。
最后是密闭储存。颐和园文物工作人员将清理养护后的金银器文物放入由美国朗讯贝尔实验室开发研制的耐酸、避光、防腐蚀密封袋中保存，有效阻绝了潮湿空气、微生物及光照等因子对器物的损害。
经过颐和园文昌院器物修复班两个月的修复，这批曾被送入宫廷的外国金银器又恢复了昔日的光彩。
镂空雕花银罐养护前后对比图
镀金卷草纹银杯养护前后对比图
镀金镂空雕花玻璃胆双耳银杯养护前后对比图
镀金镂空雕花玻璃胆银果篮养护前后对比图
图片 | 朱紫璇
排版 |黄思琦
设计 | 尹莉莎